我与姥娘的情结

  
  作者:芦卫东
  
  生命中,总有一段情,难舍;总有一个人,难忘。留存在心底的记忆,模糊着双眸,缠绵在心中的不舍,扰乱着心尖。
  
  我是一个把情感藏在心里的人,不会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多少次当我想起姥娘的时候,眼泪会不由自主地盈满自己的眼眶。今年正月初三,再次引发我又想起了已经去世二十多年的姥娘(我们这里对母亲的母亲的称呼,有的地方称姥姥、外婆等),心里百威交集;小时候(六十年代末期到七十年代中期这八、九年)在姥娘家的件件往事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有一个非常亲我的姥娘,我的姥娘非常勤劳、俭朴、慈祥、和善。她是农村众多普通、平凡的老太太之一,她非常辛苦地干了一辈子农活,直到真正干不动为止。她对晚辈的亲爱,不是用语言来表达的,而是她的身体力行和无私的奉献付出与慷慨给予。悠悠往事,历历在目。
  
  小时候经常去的地方就是姥娘家,因为到姥娘家会有好吃的食物——鸡蛋、炒豆、焙芝麻干馍等等。姥娘在闲时还砸杏核腌杏仁,腌好后不舍得吃,专门等她的外孙子和外孙女来吃。秋天雨过后,如果我在姥娘家,姥娘就让我提个小蓝到收割后的豆地里捡豆芽,捡回后炒豆芽吃。在农村,那不是一般家庭都能吃到的好菜。现在看来这些所谓的好吃的真不算什么,掏钱那儿都能买到。可是,在上世纪六十、七十年代,像我这这样的农村的孩子,能吃上这些食物,感觉那是很有口福的——可不是一般农村孩子都能吃到的食物。
  
  姥娘家离我家不远,就二里地,过一条沟,再过一条公路即到。我虽然小,但一般情况都是我自己去姥娘家,家里人没有人担心我会不会出什么事儿,主要是那时候社会环境还是比较好的。我到姥娘家,她下地干活我就跟着她去,如果我去时她不在家,我就会去田地里找。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姥娘下地干活,我跟在她后面,一手拿着焙的芝麻干馍,一手拿着一根黄瓜,走着吃着。那个味道到现在我都感觉比吃什么都美,别的孩子看着我吃也特别眼馋。通常到了姥娘家,首先让姥娘煮两个鸡蛋吃,姥娘从来就是无条件给煮。每次煮鸡蛋我都是迫不及待,正煮着就想下手捞出来吃,姥娘这时会拍打一下我的手让我再等一小会儿。煮熟后再放在凉水里降一下温,好剥鸡蛋皮。其次是吃炒豆,我为什么让姥娘炒炒豆吃呢?因为我家是大人口家庭,虽然一年只有一个二月二,但我家最多也就是吃个煎饼(是大部分红薯面掺一点麦面做的,没啥油水,反正我觉得不太好吃;不像现在,全是麦面,里边掺些菜或在上面打个鸡蛋等,品种多,抹的油也多,好吃),偶尔会炒一点炒豆分了吃,炒的少吃的就少,根本不解馋;原因是,生产队时我家劳力少,挣工分少,分得的粮食也少;吃杂面条需要掺豆,是主要食物,一般是不会轻易炒炒豆吃的,如果都炒成炒豆吃了,那怎么吃饭?而姥娘家就姨她们两个,都是劳力,两人挣工分,不愁粮食,有一定量的黄豆。再一个,平时也吃不到有香味的食物,炒豆是唯一嚼着有香味的食物。现在商场、超市里就有很多各种豆类的食品,小孩子都喜欢吃。也许那时我也是现在的小孩子的心里,可是,那时没有商场、超市,无处可买,所以就得自己炒了吃,到哪里吃,唯一的去处就是姥娘家。因为在姥娘家是无拘束的,只要姥娘家有,什么都可以要求姥娘给做了吃。上小学时,基本上是星期六下午到姥娘家,住一晚上,星期日下午才回家。这一天多的时间在姥娘家,也就是吃吃玩玩。农村有句俗语:外甥是姥娘家的狗,吃完扭头就走。这就是外甥对于姥娘家来说,来去自由、吃喝随意的真实写照。
  
  姥娘是小脚,干活累了一晌或一天,还是很高兴为我做好吃的。一般中午,我在姥娘家,姥娘就做粉条菜捞面条。别看这种饭,当时我吃着跟过年似的。因为当年我家十几口人,一年到头也不一定能吃上这样的饭,那个年代的人应该都会有这种感受。我记得有一次傍晚我在街上玩,姥娘问我晚上吃啥饭,我说吃面片。小孩子玩心太大,到天已经黑了,我还没有回去。姥娘喊我吃饭我才回去,回去后姥娘已经把面片做熟了,并且只给我一人做的,姥娘和姨吃的是稀饭。饭碗在进院门的一个矮墙上放着,姥娘端下来递给我让我赶紧吃,说都吃完饭了,就剩你自己了,赶紧吃吧。姥娘和姨没想到的是,我突然生气说不吃了,姥娘问为啥不吃,我说有风刮碗里土了。姥娘和姨都说,放这么高,也没有那么大的风,那儿来的土啊!但我还是不依不饶,说啥也不吃,还要姥娘重新做。姨在一边说,不吃也不给他做,姥娘也有点生气了,我一看这情势,就不情愿地把这碗饭吃了;吃着也没有感到有土尘,实际上纯粹是我在故意挑食,没事儿找事儿。到现在,我一直养成了好吃面片的习惯。比如,中午专门做面片吃,吃饺子时会让母亲在最后用剩余的面擀点面片,用饺子汤煮面片;现在由于我的影响,妻子也不时在中午或晚上做面片吃,吃完饺子再煮点面片吃。到上初中(1975年在祁王联中)时,我还时不时地中午放学不回家,跑到姥娘家吃饭,直到上高中后,就很少到姥娘家了。1982年10月底,我当兵后,每次探家回来当然少不了看望姥娘。
  
  五、六岁时的我也很淘气,和姥娘的邻居几个小孩捣马蜂窝被马蜂蛰住,我痛得哭了整整一天。那时候也没有想到去医院看看,姥娘抱着我揉揉晃悠了一天,直到我不痛不哭。有一次,姥娘在翻烙馍,我也不知道怎么把右手按在了凹子(在上边烙馍或烙饼)上,一下子满手被烧成了泡,姥娘赶紧用煤糊在了我的手上。搁现在断然是不会用煤糊的,不卫生也容易感染,可那时没有那么讲究,农村的土法(后来,我才知道,煤具有凉性,能减轻被烧的疼痛。还比如,身上那儿碰、割破流血了,就捏点土抹住就算止血了,俗称姥娘土)也能治好,也没有感染。也许那时小孩子的抵抗力较强,如果现在谁的手被烧成了泡,他决不会用煤湖在手上的,也决不会随便捏点土抹在流血的口子上。记得四、五岁那年,中午吃饭,我端着一个白瓷碗,碗里的饭吃完后,我端着空碗跑着回屋,不小心被“门前儿”(即门坎,过去的房子,屋门儿都有个二、三十厘米高的门坎,如今盖的房子已经不设门坎了。)绊倒,碗摔碎了,碗渣将我的左眼眶(上眉毛内,现在仍有疤痕)磕破一个口子,流了血。这可吓坏了姥娘,妈抱着我,姥娘在后边跟着,急忙到祁王大队的卫生所。当时的医生(我一直记着叫时建阁)医术很好,给我打上麻药,缝了几针。并安慰姥娘,没有大问题,过几天长住口,一拆线就好了,姥娘这才放了心。
  
  我二姑家在姥娘家的后街,也能从紧挨姥娘家的一个过道儿七拐八拐地到达。有一天早上吃过饭(农村吃饭晚,早饭一般9点左右),我在姥娘家大门外(邻街)玩,见二表哥走过来,让我到他家玩。开始不想去,他哄着我,不知不觉跟着就去了他家。经过姥娘家门口,也没有回去给姥娘说一声,直到中午也没有回去。这下子可急坏了姥娘,她满街满村找也没有找见。姥娘说,当时就想着是不是让人家领(拐)跑了?最后才想到,是不是去后街二姑家了。一找,没错,就是在二姑家正吃饭呢。吃完饭,姥娘领着我回去狠狠地吆喝了我一顿。从此,我再也不敢乱跑了。
  
  有一年夏天,在姥娘家玩,衣服穿了几天也该洗了,因为是临时在姥娘家,没有换洗的衣服,姥娘就想趁晚上给我洗洗。到睡觉时姥娘让我把裤衩脱掉,我却不脱不洗,咋说也不脱。姥娘说,这么点个小孩儿,又不是多大了害羞?我还是不脱,姥娘生气了,啪啪几巴掌打在了我的屁股上,厉声说:脱了。我哭着还是不情愿地脱了,这是姥娘唯一一次打我。一天晚饭后,没事儿在院子里,姥娘坐在小凳子上,我坐在姥娘一侧腿上,姥娘搂着我说:东,你跟着我吧?我虽然很亲近姥娘,可是当她提出要我今后一直跟着她(即过继给她做孙子)时,我不知是咋说着哩,只是随便说了一句:我不。也不知当时姥娘听了后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估计姥娘会有点失望,也可能是随便说说,也可能是真的想让我过继给她。停了几年,在陕西大城镇的舅舅(是母亲的堂哥,因早年家乡穷,逃荒到陕西大城镇落户。堂舅小时候因为其母亲没有奶水,是我姥娘喂奶他才活下来的,他以后也叫我姥娘为娘,并隔几年回来探望探望。姥娘年纪越来越大,家里也有前后那么大的宅院,需要有人继承。)让大表哥回来,以便继承家业,同时照顾年迈的姥娘,并把姥娘养老送终。
  
  姥娘有个手艺——会理发。她只会剃光头,因为我不愿意剃光头,我每次剃的都是过去那个年代小孩儿们的发型——茶壶盖儿。再往后,由于自己一天天长大,剃“茶壶盖儿”人家总笑话我,我就不让姥娘给我剃了,改由姥娘村里的一个三十多岁的理发师给我理发。因为我是这个村的外甥,人家也不收我钱。
  
  姥娘也是很节俭的人.。有一次,我准备回家时,对姥娘说想拿一个生鸡蛋,谁知拿着走到屋门外一不小心掉在地上摔破了,鸡蛋清儿和蛋黄流了一滩;姥娘觉得太可惜了,竟然扒在地上吸到嘴里吃了,并说喝生鸡蛋还可以泄火。实际上不光是泄火,主要是那时一个鸡蛋能卖七、八分钱,姥娘指望鸡蛋挣俩钱呢!我每次到姥娘家他都会给我七分钱,让我到供销店打瓶醋用来调饭菜味。要知道,这瓶醋姥娘和姨平时是从不打的,只有我去时才打这瓶醋。
  
  春节是孩子们最向往的事儿,尤其是像我这样年龄的人,小时候过年,那才真叫过年,意味着穿新衣服、吃好饭菜。不像现在,过年穿的衣服吃的饭菜跟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就那么回事儿。可那时,我们家是大家庭,奶奶在世,并明确大伯和父亲,只要她活着就不准分家。生产队那时候,农家生活都差不多,不过小家庭生活相对比大家庭要好。有一年快春节了,我还在姥娘家不回去,家里来人叫我我也不回去。眼看年三十了,我还没有回去的意思。这时母亲及家里人都说我,过年那能在别人家。好说歹说我才愿意回去,但是,我提出一个条件,让姥娘给我买一挂鞭炮。姥娘带我到供销店买时,不知怎么回事儿,明明架子上放的有鞭炮,可营业员说不卖,要买的话就是二元(这不是姥娘和营业员说好不卖的,在那个年代,买什么都凭票,虽然鞭炮不凭票,有些商品说不卖就不卖了。不像现在,卖商品的恨不得你全买了他的,这就是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的区别)。姥娘一听太贵了,别买了,我还是不依不饶,非买不可。最后,到底让姥娘花了二元钱买了一挂小鞭炮才回了家。要知道在那个年代,十元钱能办一桌酒席,可以想想二元钱过年的话能置买多少年货。回家后被母亲好一顿数落:你姥娘和姨挣个钱容易吗?二块钱买那挂鞭炮能当饥能当渴。我听着心里虽然不高兴,但第二天大年初一,我照样拿着炮点放。现在想想,那时自己真是太任性,真不该那样去花姥娘辛辛苦苦挣的几个钱。我虽然这个样子,可是姥娘还是一贯地对待我,不曾有过什么怨言。我任排长(1986年7月由合肥炮兵学院毕业)第二年探家时,给了姥娘五十元(当时工资80多元)让她花,可是还没等我假期结束,她却把钱给了母亲。
  
  关于买鞭炮这件事儿,我还想多说几句。我为什么非要姥娘给我买鞭炮不可。我前边说过,我们家是大人口,父亲虽然在外工作,但也只能顾住自己(从我记事儿起,基本上没有见他春节回家过年。)再说,生产队时是凭工分吃饭,家里干活的人多,挣工分多,吃的喝的穿的花的就比别人家强。像我们家人口多,干活的人少(只有大伯、伯母和妈三个人下地干活,奶奶七十多岁,其余基本是上学的和没上学的小孩子共有十个),怎么会有好生活呢?一年到头就是玉米面掺红薯面汤和红薯面饼子,中午是杂面条,只有奶奶一人吃白面烙馍。菜,一般是腌的咸疥丝,很少吃炒菜,即是炒菜也没有一点油水。所以,到姥娘家吃饭犹如过年,能吃到好饭好食物。记得有一年春节,也不知因为什么(我猜想:可能是家里这么多人,三个大人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到头来生产队一结算,既缺粮又缺款;父亲也不回来,也可能没有给大伯过年的钱),大伯生气说不让吃饺子,如果弄饺子馅,就把煤铲插饺子馅里。一大群孩子好不容易盼到了春节,他却不让吃饺子。我当时在跟前,听大伯说这话,心里不理解不愿意,但毕竟是小孩子,也不敢说啥。妈和伯母也不愿意,妈也生气地说了句:你不吃你不能不让别人吃。妈对伯母说,只管做,看他咋着。之后,也没有出现不好的情况,饺子照吃不误,可是,饺子陷是由纯白萝卜和葱做的,是没有一点肉的。大年初一中午的菜就是白菜掺一点肉(这就是过年最好的饭菜,平时是根本吃不到的),小白瓷碗每人盛半碗,把白菜翻过来翻过去,也就有那么二、三小块肉,根本就不解馋。就这,大伯还让我们忙个吃(猛吃的意思)。其实,我很想大口大口吃,可是吃什么呢!经不住几口就吃完了——这就是小时候过的年,不像现在,想吃啥就买啥,家家过年都是七碟八碗的,丰盛之极。那时候吃饭都是个大问题,更别说买那可有可无的东西了,尤其是鞭炮。从我记事儿起,逢年过节,我家从来没有放过鞭炮,只听见别人家放鞭炮。作为男孩,无疑很想买点鞭炮放放,可是,再羡慕再手痒再眼馋,家庭条件不允许也就买不成。所以,那年,我就是着姥娘非买鞭炮不可,虽然买了,确实也没有高兴起来,倒是让一圈人都埋怨我、数落我。这件事儿,我一直记着,没有放下。仔细想想,确实不应该让姥娘花那个没有一点实际意义的血汗钱。十二岁那年(1975年春节过后一段时间),由于家庭人口多,生活差(有一次,我父亲从工作单位回家,晚上家里做的是红薯面汤,我父亲实在咽不下去,端着饭碗来到我五奶奶家倒进了猪食槽里,并在五奶奶家吃了一碗饭),我父亲提出了分家,奶奶把他骂了一顿,但最后还是同意分家。大伯、伯母和父亲、母亲在大吵大闹中分了家,之后,两家生活逐渐好转。大伯家年年余粮余款,而我家却年年缺粮又缺款。原因是大伯家(八口人,分家时明确对我奶奶是,活着不养死了不葬。一是说我奶奶偏心,二是父亲有工作会挣钱。)干活的人多(两个堂姐下学)了,而我家六口人(奶奶跟着我们,姐、我、妹、弟四人在上学),只有我妈一个人干活。可见,以前拖累这个大家庭的是我们家这几口人。可是,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我们家也没有再出现“缺粮缺款”的现象,自给自足,富富有余。分开家头一年春节(1976年),父亲(毕竟是工作人员有工资)就给我和弟买了两挂两捆大小鞭炮。这是我十三年来第一次和弟真正高高兴兴、很过瘾地放的鞭炮,以后也是年年如此。
  
  1990年夏天,姥娘也见到我结了婚。那时姥娘已经八十多岁,但自己走路,也不用人搀扶,也不用拐杖。我觉得,她的身体的健康,得宜于她已经七十多岁了还下地干活的坚实基础。姥娘去世前一年,我探家曾经看望她,当时姥娘已经只能是坐在床上吃饭,也知道是我,也和我说了话。回部队后我也时常惦念着姥娘的状况,无奈,九十年代初,农村还没有普及电话,也没有办法询问姥娘的情况,同时心里感到,老年人到了一定年龄身体虚弱没劲走不成路也属正常。我没有想到1993年春节初三姥娘就离世了,那时我已是任指导员了,春节期间家里也没人告诉我,直到夏天(八月份)我休假时(九月份要去西安武警技术学院<现为武警工程大学>报到上学)才知道老娘已经去世。我埋怨没人告诉我,趁一次领着两个小外甥从无梁镇回家路过姥娘的坟地时,我让他俩在路边等着,一个人来到姥娘的坟前大哭了一场……。当时地里有个老头儿在锄地,老头儿劝我了半天也没有劝住我哭,直到外甥在地头喊我,我才止住哭,站起来给姥娘敬了个礼,抽泣着离开了姥娘的坟地回了家。后来,我曾经对母亲说,我一想起姥娘就想哭。母亲说,已经去世了别想了。可是不行,我还是一想起姥娘就想哭。这兴许就是最亲最深的血缘感情吧!
  
  此后至今,已经二十多年了,每年春节初三去姥娘家,我都主动上坟。每次在姥娘坟前想起小时候的情景总是止不住地哭个不停,母亲、姨和表哥劝也不行。因为我实在是遗憾没有在最后见到姥娘,没有让姥娘也享受享受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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