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父亲远行

    六十二岁的父亲,死于食道癌。
  
  在父亲生命的尽头,没想到留给我的只有短短二个小时。虽然事前有所思想准备,可我还是感到噩耗从天而降。有那么多的话来不及诉说,有那么多的爱来不及回报,有那么多内疚的事来不及请父亲原谅……三十年来的父爱,虽说都是点点滴滴,但足以汇成爱的汪洋,三十年来的事,虽说都是普普通通,却件件让我刻骨铭心、记忆一生。如果没有父亲博大无私的爱,我也就是个小学生,是普通农民中的一员。从小学到高中,我次次榜上无名,是父亲东挪西借,求爹爹告奶奶,让我先后做为插班生、高价生,才勉强读到高中毕业。大学没考上,父亲逼我复读,我是死活不再念了。记得当时家里穷得跟鬼似的,温饱问题向来都是困难,更别提手中有什么余钱。那时弟弟也考入高中。一个靠种几亩薄地的农民负担起两个高中生费用,是一般家庭无法承受的。一千元复读费对于我们家庭来说,就是一座难以翻越的大山。父亲以为我是因学费而拒绝复读的,于是他决定进砖窑场挑砖挣我的复读费。父亲的活就是将生砖坯挑进窑中,再将烧好的砖挑出窑。砖窑又高又深,无论上去还是下去,都经过一块斜长的木板,由于坡度陡,人走在上面即使不负重也摇摇晃晃、提心吊胆。当地人嫌苦没人愿意干,只有父亲是个例外。整整一个炎炎暑期,父亲每天要干上十几个小时的活,光凉水要喝上一大桶,回到家里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当父亲将七百二十元用血汗换来的钱交给我时,我却无法承受。因为我偷偷算过,按四厘钱一块砖计算,七百二十元所负载的重量过于沉重。最后我选择了当兵。
  
  父亲于二零零四年十月查出患有食道癌晚期。他知道自己留在世上的岁月屈指可数,并没有终日惶惶,而是少有的平静。在我陪他到蚌埠市进一步诊断时,还一个劲地安慰我,并当着我的面吃了两大碗面条,最后还说:“想再来一碗”。可我分明看出来,父亲是在艰难下咽,脸憋得有如猪肝。我劝他不要吃了。父亲搪塞着说:“面真辣,都辣出眼泪来了”。我能说什么,只有无声的泪在流。为了儿女,父亲舍得一切,包括生命。而我能给予父亲的,仅仅是逢年过节时远在他乡几句苍白的假惺惺的问候,就连这样的问候竟也少得可怜。父亲啊,有你相伴,是儿子一生的幸运,有你这样的父亲,我已经知足。如果真的有来生,我还乞求做你的儿子,因为我还没有做够。可我又有什么资格做你的儿子呢?我连最起码的孝道都尽不了。在你危难之际,我却犹豫不决,你坚决不肯做手术,我也只是象征性地劝劝你,可治疗食道癌最有效的办法不就是通过手术吗?事后想想,你是不肯拖累儿子啊。作为你的儿子,我是不够格的,是有负于你的,内心是有愧的。可你逢人就说,是自己坚持不做手术的。把儿子所有的不是统统揽过去。我知道你是怕村里人说两个工作在外儿子的闲话。人说养儿防老,可你的两个儿子在掏干了你的钱袋耗干了你的心血后都远走他乡。当儿子有了自己的儿子,才深深理解你的艰辛与不易,在懂得该尽义务该尽孝道的时候,你却离我而去。年轻时意识不到亲情的可贵、父爱的博大!而等到真正有意识的时候,这份亲情却不在了。父亲之于我,有如参天大树,为我遮风为我挡雨,为我的人生投下片片关爱的绿荫。我的老父亲,你让儿子愧疚的太深,让儿子用什么来偿还这比大地还要厚重的爱?
  
  父亲一生要强惯了,病重期间也从不给家人添哪怕是一丁点的麻烦。起初是化疗,自己嫌开支大,后改吃中药。每次取药要到离家三百多里的地方,由于中途要转车,来去一趟要两天。直到离世,坚持自己取,从不要家人陪同。一天三次熬药,也是自己动手。到了咽不下滴水的当儿,再没有力气下床时,也坚持床前不要家人侍候,晚上不要家人看护。每每见家人不走,便总要假睡。想小便时就努力拼尽全力侧着身子,自己摸过瓶子接。大便是没有的,四十天粒米未进,只靠打点滴维持生命。实在干渴了,就扯过事先准备好的橡皮吸管吸一点水润润喉(水也咽不下)。为父亲穿送老衣时,找来找去,一大堆破破烂烂的衣服中,可以说没有一件是真正属于父亲的,原都是我和弟退旧的衣服,连短裤都是。父亲临终那一刻,还用商量的口气跟我说,问我是否可以穿着我曾经送他的那套马裤呢军装和一套花了二十八元买的廉价的保暖内衣上路(在我们那儿死去的人不能穿活着人所送衣服上路)。父亲的小小要求有如一根鞭子抽打着我本已万分愧疚的心灵。
  
  如今,父亲已经离我远去。我之所以想不开,舍不下,是因为自己还没有尽到儿子的职责。三十年来,连一碗茶水都没能给父亲端过捧过,连一件象样的衣服也没有买过,我怎能舍得下呢?漫长的夜里,我常常会猛然间醒转,内心的自责是无边的黑洞,是莫大的悲哀。我不该从懂事起就对他吸烟喝酒表示反感,且不断地指责他不会过日子。每一次从部队回家休假,我连声起码的招呼都不打。本以为只有这样才能逼他戒烟戒酒,本以为只有这样才是关心、孝顺。虽然每次假期四十天,在家最多不超过一个星期,成家后回去的更少。有时,我还故意气他说,再不戒烟戒酒,以后就不回家了。现在想来,我是多么幼稚,我忘记了本不该忘记的一切。忘记了时间的残酷,忘记了人生的短暂,忘记了这世上还有无法偿还的亲情,忘记了老父虽然刚过六十岁却因生活所累早已是白发苍苍风烛残年的老人,忘记了岁月嬗变中生命本身就有不堪一击的脆弱,忘记了父亲终有一天会突然别我而去,当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我却只能久久地沉默。我不知道没有父亲的日子,还有谁会在我遇到艰难困苦、孤独无助的时候,甘愿为我掏心掏胆为我舍弃一切。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父亲啊,生不能以尽赡,病不能以相守,痛不能相慰,死不能以尽哀,葬不能以尽孝。哪怕生前为你喂勺汤水,哪怕跟你聊聊家常该有多好。就因为我是军人,连这微不足道的愿望都实现不了。在你死后,儿子连把火都无法送上你的坟头(老人死后,儿子要上坟送三晚上的火)。父亲啊,这一生一世,要注定欠你一世情缘。我本想要不了几年,等我转业回到地方,有了自己的房子也把你接过去,让你好好享享儿孙承欢膝下安享晚年的快乐,可你却等不急了,我曾无数次在心中默默祈祷:老天啊,你即使折我一段阳寿,让我少活几年,也要多给老父一段与我共处的岁月。怎么说父亲也是一个乐善好施、勤于助人、有口皆碑的人,不然也不会在他五十五岁时还积极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一名真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我忘不了二零零五年的十二月二日晚,正值老兵退伍离营。当时父亲已不能说话,想见我最后一面。我连夜租车往回赶,我也怕见不上最后一面留下终生的遗憾。夜里十一点半终于见到了我八个月未见的老父,一百多斤重的身子,瘦得只有几十斤,身上骨头清晰可数,一脑袋满是凹坑。父亲挺过来了,见了我脸上还有勉强的一丝笑。可能见我一脸的疑惑忙解释说:“痰涌上来,喘不出气,差点就过去了,本以为见不上了,害你半夜往回赶,快去睡吧。”见我不走,父亲又接着说:“你们部队忙,假不好请,本想撑过这时节,看来是不行了,你回来就算是送父一程吧。后事我都安排好了,一点不用你操心,拖累你们兄弟俩了……”我的父亲啊,到了这个时候,你想的还是儿子、儿子啊!两个小时后,父亲是拉着我和弟弟的手上路的,走时眼里淌下两行泪水。这泪水足以令我的心苦涩一生……(作于2006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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