庹民和他的芹

这位高墙内 最忙哥 再没醒来 最后几分钟还在安排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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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送我回到了山村雷塘旧居。白平观已进入了童话,房前屋后都是白,白得了无生息。我倦缩在茅屋的木床上看书,只一会儿工夫,窗外的浓雪已掩去了山林,看着手中加西亚.马尔斯的《百年孤独》,灵魂冷缩成一只苍鹰在飞雪中盘旋。



山上人家的灯亮在大白里,有一点温暖的粉红,这让我想起同学庹民。灯光转到阴山的背后去了,我沉入思念的深渊,庹民已离家出走二十年了,至今杳无音讯。



庹民是我的同学,我们在一所镇上的学校读书。认识他的时候是白槐花盛开的日子。校院里几十棵槐树的枝叶长到了二楼,站在走廊上从栏杆伸手就可触到满树的槐花,一树的白槐花里麻雀闹林,清脆而又甜润。因为是春季招来的新生,大家既新鲜又面浅,除了旧时的同窗,分别在一起叙谈外,对别的同学处在窥视阶段,从陌生到心仪的友谊之藤缠绕在同学少年的心尖,如这春花般温馨灿漫。

一连上了几节课,大家都还未从春光的荡漾里回过神来,老师也放纵大家熟悉交流。这时候,我发现一个长相标致的男生沉默寡言,一个人望着满树的白槐花走神。听说他是他们那个中学唯一考上的高中生,是专长生,作文获过优秀文奖。我去向他打招呼,他告诉我他叫庹民。庹民穿着四个兜的中山装,一双松紧步鞋,头发因为太长衬着脸的肃然,孤傲中有很深的落寞。

中午放学的时侯,镇上的同学拿来气枪打嫩麻雀,可都是放空枪,中靶的少,飘落一地的残花败叶。旁观的庹民走过来,他举枪瞄准,一枪一个来点命,这让大家刮目相看。男生服的就是这本事。因为这个原因我和庹民后来成了篮球队的主峰,不仅他的个头高,体力强,投篮率高,看他打球的姿势就是一种享受。他腾跳起来定格的一瞬,球象离弦的箭直入蓝筐。一转身,背上一个2字特醒目,场边的女生起劲的呐喊助威。



庹民不住校,住在嫁到镇上的姐姐家,大山里的姑娘能嫁到镇上,说明姐姐漂亮能干。姐开着一家馆子。大家打了麻雀仔,拿到姐的馆子里加工。姐拿来一瓶白酒,几个相好打了回牙祭,大家都醉了。那天晚上我和庹民住在一起,因此我们成了好朋友。不久我搬离了学生宿舍,和他一起住在姐姐家。



每天清早我们从后门檐沟过一节石桥直接进校。在乒乓台上打一局,围着操场跑步,或是到解放渠边看晨曦从东边泛亮,照得渠水汤汤。在二娥山上看见学生的自行车从四面八方叮铃铃进校,学校在沉寂中鲜活。这时候的庹民总是心事重重,望着西山的峻岭,挥着双拳向天吼叫,纵身向岩下跳去。



中午放学,或是晚自习过后,学校的学生常到馆子来聚餐,馆子被姐收拾得卫生干净,饭后奉送一盏好茶,大家都乐意来,成了学校的小食堂。这让许多女生认识并看好庹民。

放了暑假,我回到了老家。常想念庹民。

秧子刚上坎,庹民到我家,要我陪他到一个地方去。我们先到他家,他家在一个叫佛爷坡的地方,屋后的高崖,危石耸立,衰草古藤垂挂,有山鹰就在岩上盘旋,盯着院里的小鸡,鹰在天上的阴影飞过院坝,鸡婆就一阵惊诧,都躲到棚子里去了。山草的干香和松油的芬芳随风从后门进来,吹走了旧屋里的老气,充满好闻的阳光气息。庹民的床是圆木爆皮捆扎的,分上下两层,可以任意的翻爬,上面是书或是衣裤,随手上去,信手牵来。进屋后,他裸露着结实的上身,从石缸里舀了一瓢山泉灌下,看了我一眼,似乎忘了叫我来的目的,望着木格窗出神。他很少说话,沉默得象一条牛,时常喘着粗气,不知什么时候,他就甩你一角榔,足以触及人的心灵





他说他读初中的时候,有一个相好的女生,叫芹。芹的家比他的屋还高,在白平观滴水岩。因为芹没有考上高中,外出打工了。他们已一年多未见了。据说芹在新津的一个工地上担灰浆,是她外婆家的一个远房亲戚介绍的,同时呢,好象这个远房亲戚正在跟芹谈恋爱,这使庹民痛苦忧伤。前天芹回来了,带回消息说她外婆故世了,父母都赶去奔丧,就芹一个人在家守屋。庹民认为这是一个机会,那层窗纸再不捅破,幸福的光辉就永远照射不出来了,孤独的他这回要豁出去,叫我来给他壮胆。我们要装作无意去的,我是庹民的客人,因为喜登山便爬到白平观,因为口渴讨水喝,意外的见到了芹......



庹民特意把姐给他买的白球鞋穿在脚上,微喇的直裤,雪白的衬衣,还有一块上海表,俊朗优秀,连我都感叹,况乎芹。



盛夏的山丘,山深林厚,树木寂静,松针在阳光下摇着青芒。进入丛林,可以听见草的干燥声和湿地的蒸发,精致的草蝉在阴凉处给夏当吹鼓手,声嘶力竭,欲断还续。上了一道坎,山脉的横贯陷了下去,落成天坑,这就是滴水岩。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山下干旱的季节,这山上还有一隙清泉,足让人赏心悦目。洞泉下一棵古松,盘根错节,松影投在水潭的古貌,魂动水摇。刺玲子、合香花、水蜡竹次第生长,人往下走,凉风习习,一只翠鸟从山沟的峡外飞来立在水竹上,翠羽红啄,美丽动人。潭边一块青石因常有人坐,没有一点颓废,我和庹民坐下来,可以知道庹民此刻的心情,他要先到这个地方来冷静,假若芹已名花有主怎么办?且不伤心又伤肝。这已经是午后了,芹的家是单僻户,四周没有一点人声。身上己渐透了凉。



有人来挑水,从岩腔的一丛冻青树下转过来,庹民说:“来了。”



芹身材单直,象一棵青春的树,简单透着清秀。见了庹民先是诧异,后喜出望外,迷人的笑在眼角与温婉齐飞,我找到了庹民魂牵梦绕的答案。芹笑而不语,庹民欲言又止,走过去要帮芹挑水,只轻轻的一提,扁担就从芹的肩上到庹民的手里,芹的长辫滑到庹民的手弯,脸上飞起一朵红云,芹躲闪不及,只得由他。芹怕弄赃了庹民的衬衣,他便脱了衬衣递给芹,穿着红背心的球衣,健硕的肌臂握着桶拌,顺手一挖,两桶水就上了肩,芹拿着庹民的衬衣,回头向我莞尔一笑,算是招呼。


一路到了芹的家,后门一棵板栗树,结着青色长毛的果。房是山草盖的,年长已久,生了一层青苔。三五棵老松,盘缠着三合头的小院,偶尔,松针金黄的疏落,让人想起陶渊明南山下采菊的东篱。几只家禽在太阳下晒翅,黑狗歇在树下狗涎喘息,眼里的温良显示友好。庹民挑了水要往石缸里倒,芹让他放下,进屋端了板凳在树荫下让坐。庹民这时才想起把我介绍给芹,芹笑着点头,拿着瓷碗各人给我们盛了一碗凉水。山里人喜欢生水,喝了生水溶进自然,凉快。



芹站在那里有些促不安,庹民说:


“忙你的,我们坐会就走,我陪同学来爬山的。”


“多心了?......不是的,在工地上灰头土脸的脏,想洗下头发。”



芹从篮子里抓出一大把洗手草,一种小叶开蓝花的野草,山里人常用它来洗手洗头。她先把草在水中洗净,放在石臼中捣碎,再盛在盆里加水萃取汁液。草汁在盆里浮着一层青色的沫。芹捋起洗手草,解散她两条乌黑的发辫,浸在水桶里,让清水的凉爽浸透发丛,庹民忙将捣碎的汁液倾到她的头上,青色的沫在黑发间,倾泻而下,芹挽了湿发揉搓,多余的水滴在土地上,地不见了。庹民呆了一刻,满手沾着叶汁,顺手将它抹在芹的头上,芹挽着发梢的手停了一下,双手便撑在膝上,任由庹民给她洗发。洗手草汁一经洗搓,泛起一层泡沫,象黑色瀑布上的水沫,庹民的双手象水鸟在海藻里游弋,雪沫顺流而下,他便挽了长发,抚着一片温馨。屋后西向的阳光在松树上,把光线弄得很刺目,稀漏的光影照在庹民和芹的身上,光怪陆离。芹羊脂白净的颈于黑发湿润处衬得分外嫩白细腻,让人想起莲花的粉白活色生香。



芹洗完长发,我们三人便丁字一样排坐,大家没有说话,只有太阳的光波泻在芹的发上,移动着梦的水分子和清香。山鹩在后山上嘹亮地喊了一声,告诉我们太阳已西下了。



芹忙披着长发在院角的软豆架上摘软豆。黄瓜和丝瓜爬满了篱栅。菜园地里,番茄的红色调和着山的清静。五星的丝瓜花伸着触须在晚风中似乎抓不住夏日,自个儿萎靡下来葡匐在地上。庹民帮助芹忙前忙后。我搭上木梯爬上豆棚架上摘白软豆。芹已顺手抓住棚架下的仔鸡,让庹民杀了,庹民说:



“算了。”



芹说,"又不是招待你,还有你同学。"



我答:“阿弥陀佛,罪过。”



庹民接过鸡,对鸡说:



"鸡也,你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说完进灶房杀鸡去了。我在豆架上摘好一把软豆,递给提蓝的芹,她接的时候,仰面望着我总是面带笑容,细腻婉约如阴天忽透的太阳,俯视她的一袭长发,象一只绿孔雀的美丽。



晚饭的菜准备好了,庹民和芹便在灶间忙开了。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远远望见山沟的小路上,一个牧童骑着牛,牛尾上拖着树技,嚯嚯地走过,一路扫净。牧童五音不全地唱着乡间小路的歌: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蓝天配朵白云在身边,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


晚风吹着日落的余温,携了草木的气息开始退凉。夕阳照在西山的背后,把茅屋凸现在干净的一方土地上,山后的几棵老树己在暮色中沉入苍黛,让人想起“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一抹淡淡的少年忧伤零落在寂寞里。房上松针燃烧的青烟绕进丛林,被树枝丝丝划成线,穿不透他的密集,低低地压缩在房前屋后,向树隙的空间偷袭过去,接送远去的晚霞。菜园的青疏随地气的湿润回复过来,挺直叶茎,趁夜偷生。



芹从屋里出来叫我进屋坐,我说院里凉快,庹民拍手出来,见了这般光景,我让他吟两句感想,芹附和同意。



“你们合伙逼牯牛下儿,芹,你也为虎作伥?”因我属虎,故出此言。他向芹幽默一笑,芹注目望着他,他急中生智:"只的两句。"



“半亩青疏朝雨露,一棚白豆晚风香。”



“好句,陶潜遗风。”我赞。



接着他说:“白平观的道士张道陵写过诗,晓得不?。”



我知道张道陵是道观的创始人,还从未听说过他写诗。




"诗云:峨公包上包/白平望九宵/七星镇水口/蚂蝗压断腰/老君中堂坐/观音把手招。"



张道陵把油罐岭、白平观、七星庙、蚂蝗庵、老君山、观音寺,佛、道圣地囊括其中,把龙泉山脉下端的风化物理写尽了。




天柱山的重山峻岭,己被郁郁葱葱的林子掩隐,关于山脉的内容都己忽略。我们聊天的时候,芹已把桌凳般到院子里,说:“好吃不瞒天,我们摆锅锅宴。”



芹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小香摈,听说小香摈的名字侵了法国人的知识产权,不过趁此洋盘一回,饮法国“名”酒。芹不喝,经不了我们再三的劝说,还是饮了一杯,不胜酒力,红霞透面。



我们边吃边聊,庹民借酒装疯,举杯向芹:“心中的女神,请接受臣民对你的敬爱。”说罢,单腿跪地,以示诚恳,芹不知所措。忙说:“多此一举,不怕同学笑话。”



庹民听罢,吟了一首子夜歌:



"伊昔不梳头,秀发披两肩,婉转郎膝头,何处不可怜。”说着就去拥抱芹,芹躲闪不及,被他抱了个满怀。我把杯子盛满举杯向两人祝贺。



是夜,芹为我们铺了新床,床草是山上青色的干薄荷草,散发着薄荷的清凉气味,很松软。因喝了酒的缘故,我很快进入了梦乡。



半夜醒来,一阵凉意,野地的湿气润着夜吟在歌唱,山月凉别是感到寂寞,把它的亮色晾到院坝里,铺一地的明光,松树便在上面写生。不知庹民到哪里去了,薄荷草的气息让人很清醒,凝神屏息,空空如也。隐隐听到远处滴水岩水落潭心的滴水声。布谷鸟在对面山上说:“伤口好痛,扯张白布,包倒不痛。”斑鸠说:“咕咕咕,不!”

翻身起床走到窗前,黑狗在院坝边的板栗树下,那边的枞树林里,一团白色的影子,隐在朦胧的树影里,是庹民和芹。没有听见他们说话,只有风声在松芒上吹哨,远山如黛。白影沿着菜篱走到院子,芹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庹民抚着芹的肩,黑发如水,滑过庹民的指间,他把头埋进芹的黑发里,久久伫立成雁的刭颈之交。



庹民回到屋里,我已躺在床上,看他轻手轻脚的上床,静卧如猫,回味着鱼的味道和水的深度,然后沉沉地坠如爱河,留我在夜的岸边凝望帐顶那环环的涟漪,落下一片树叶随风漂浮不定。



新学期开学了,学校成立了文学社。我和庹民除了学习外,都沉浸新文学解放的欢欣中,关于爱情文字和青春文学空前的盛行,文学社里大家激扬文字,有放虎归山的猖狂。于是流行关于爱情的诗向长天浩叹,粉红色的天空燃烧着爱情的火焰和人生激情



庹民是那种朴素思想的人,他对事物单向度的虔诚进取,使他背负沉重而不能自拔。当大家为新文学的解放而欢欣鼓舞的时候,他沉到了文学的深渊,正是他的这种定力的深度发掘,不久他的一首关于长发的诗《抚你的长发》发表在诗刊。这在学校名声大噪,他便飘飘然起来,参与各种新兴的文学社团活动,几乎完全荒废了学业。



芹对庹民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但庹民浪得的虚名并没有改变他的生存环境,在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庹民却回到了山里。尽管他搜肠刮肚卧薪尝胆,其后的日子,他在报刊上不名一文。冲上天的礼花,绚丽的闪光后是沉沉的黑夜。似乎那首《抚你的长发》耗尽了庹民毕生的智慧和精力。

在我进山看望他的时候,他正在写:




“张公已去空山碧,孤峰一柄望云霞”。



桌边成堆的文字稿。他告诉我他几部长篇的计划书,在他眼里初见到了洞若明火的光,接着暗淡下去,他说了芹的一些情况。芹很支持他写作,仍然在外打工,给他买纸买笔,把他当作家养着。芹对他的好,让他愈发难过,思想的逼迫,情绪的波动,象老了的奶牛,挤不出一滴奶,只对空空的荒山,嚼着枯燥的干草,思维一日不济一日的枯瘦下去。



最后他决定复读再高考,他觉得只有这样才对得起芹。我送了一打稿笺给他,离开了我们的朝夕相处,作长别的告辞。他送我到村口,回头望见芹的家,在滴水岩的松林里,露着茅屋出山的一角,心里便有些怀念起她来了。



要毕业的时侯,大概是五月的一天,接到庹民的信,只有一句:我想见你。



星期天,往返是来不及的,捱到一个礼拜后,我向老师请了假,回去看庹民,顺便带了一套文学理论的书送给他。



见到庹民是在他姐的家,姐告诉我,庹民的情绪坏到了极点。庹民在屋里,抽着纸烟,看着烟雾在房上绕梁不去,眼神失落成岩腔,跑了走兽,只留下一块空洞。见了我,一言不发抱着我,使劲捶着我的背。我知道他受了打击,仍由他宣泄。哭过后,他拉着我,告诉姐说,他要回去了。姐放心不下拿了包烟给他,让我多安慰他。



伯父伯母在菜园地里种菜,见我来了,招呼一声,更激起他们对庹民的不满。庹民径直进了屋,屋里很脏乱,以前不抽烟的他,现在成了烟鬼,遍地都是烟头。我坐到床边上,把带来的书放到桌子上,他看都没看一眼。撕开烟递给我一根,我谢过,他便自顾自地吸起来,浓烟从他长满胡髭的嘴里袅袅出来,升上鼻端,又呼地吹到我的面前。在他没有说话之前,我是不会发言的,这是我们许多年默契的习惯,他在我心头永远是大哥的地位,是领袖。屋里的摆设没有什么改观,床楼上的脏衣服垂了一条衣袖下来,袖子的纽扣掉了,我默默地盯了一刻钟。庹民见我出神,拿起床上的笔记本,那份温和溢出眼角的一往情深。



他向我讲述了年前的一场变故。



自从那次见过芹后,庹民和芹的关系就在两家明朗化了。山村人家男女恋爱得早,芹的父母满心欢喜这个有才华的女婿。到了高考后,庹民的落第给他们的爱情罩上了冰霜。芹虽一如既往的从工地抽空回来看庹民。但庹民明白一句古谚:百无一用是书生,文章哪能锅里煮?再美的言辞,在山上不如一堆狗屎,狗屎还可以遗臭粪肥草木。在四面楚歌的日子里,他一个人拿着一本书跑到滴水岩,满心希望芹回来。一日两日,月复一月地过去了,芹似乎是忘记了归路。庹民打心里生起了恨意,一边要自强不息,一边又力不从心,脾气变得暴躁起来,他放声喊山,却听不到回音。



到了春节的时候,芹回来了。一路来的是新津的亲戚。庹民看见他们走过村外的小路,芹却没有煞一脚来看他,他也不上去招呼。到了两三天的头上,芹也没有下山来,这让他心灰意冷。过了一日,父母办了年货,要他厚着脸皮去芹家,他不愿,他要等芹来。这个春节芹终于没有来,庹民在心底里痛苦地划了句号。他决定外出打工。他甚至一点也不恨芹,芹这么好的人,本不应该嫁给他这样没出息的人,他这样否定自己是寻求一种解脱,有人说过:爱情就是给对方幸福。他觉得自己不去找芹是一种高尚的行为。说不定芹为他的情操所感动,他这样想着想着就感动起来。仿佛芹微笑着向他招手致意,深情鞠躬。



社上的人都到船蓬山修水库去了。听说水库拦山截坝,规模宏大,放炮的声音轰轰的传来,他想去看一看,顺便接父亲回来。去冷家沟要经过芹的家门口。庹民看这熟悉的一切,回想甜蜜的那些日子,心里怀念起芹来。黑狗好象认亲似的向他摇尾巴,跑过来舔他的手,庹民蹲下来和黑狗亲,望着芹的小窗,心里油然生起满心的伤感。他到工地接父亲回来的时侯,把自己的想法给父亲讲了,看着儿子憔悴的样子,老迈的父亲无奈支持他的打算。



路过新津的时侯,不知道芹在哪个工地,庹民深情地望一眼那些新修的楼房尚未装窗的洞。随客车到了成都,呆在繁华与喧嚣里,找不到自已的位子,街灯下飞蛾掉在行道的树上,才反悔盲目的崇拜,然而翅膀己被淬伤,虞民已觉现实于他是水火不相融,明白芹背弃他的原因。第二天乘火车去了贵州,在一个叫林雨的地方找到一份工作。



庹民到林雨三月有余,便给家里回了封信说了自己在外面的情况,还给父母寄回两月的工资钱,也让父母扬一扬眉毛。老板对他很器重,大凡小事都让他去办,这让他累却快乐着。只是想到芹,内心的隐忧就浮现出来,时常从梦里醒来,这境况已是以前的事了,现在他似乎忘记了,一心的想挣钱,然后再去见芹。只是没有芹的一点消息,这让他牵肠挂肚。芹在他的心目中,时时就是那飘逸的长发,那种黑亮的温柔,芹每次进入他梦乡的时候就是这样一种样子。好象总是黑而亮的绸缎润着一轮满月一样的脸。黑柔的发如风拂着他的每一寸肌肤,让他心旷神怡,快感透过毛孔渗透了整个身心。在分离的日琢月磨里,芹已不单是以前的一种爱恋,已成为他精神中的一种信仰。因此他非常盼望天黑。夜的黑色就是芹的黑发,梦就从发丛里生长,他可以闻到芹的气息,深藏的芬芳和少女的味道。他想芹的一头黑发就是一张床,无边无际,柔滑得随时会坠落深渊。庹民已完全否定了曾经高尚的想法,他要今生今世绾着芹的一头黑发进入天国或者深渊。



不久,庹民接到家里的来信。信中说庹民幸好没有和芹相好,芹是个杀人犯,已被公安机关逮捕,怕是要判死刑。信后附了一段小字,说是芹留了信给他,叫他千万不要鬼迷心巧。芹的信只写了“佛爷洞”三个字。佛爷洞是他们以前常去的地方,这几年封山育林,已很少去了。



庹民接信后于当天赶火车回到四川。



回到家已断黑,母亲说起这事的时候是庆幸,还有一点幸灾乐祸,这让庹民很难过。事情的起因不完全是庹民听说的事实,被世俗流言添枝加叶,说芹以色相勾引有钱的富家子弟,图财害命。这让人相信关于美女蛇的传说,或者罂粟花的美丽,都是罪恶的渊源。因此的缘故,报应了芹的父母,在芹逮捕后无脸见人,一家子都去了新津,背井离乡依靠着芹外婆的姻亲。



庹民望着山上,芹的家已被黑夜抹掉了,只有亡魂和孤影在山坳里出没,说着那些关于善恶的因果。最终的败露导因是那只黑色的撵山狗,它的灵敏嗅觉把芹的父亲引到毛狗洞,汪汪吠叫,芹的父亲不解其意,那撵山狗就日日夜夜在山上毛狗洞吠,叫得人心寒,棍棒收拾了一顿黑狗。黑狗残了腿,依旧不改德行,拖着残腿还到山上叫,最后衔回来一些人手骨头,这才使事情彻底败露。失踪了一年的准女婿已命丧黄泉,芹的父亲报案到公安局,公安立案侦察,找不到来龙去脉,毕竟事已过很久了,似乎是死者不小心坠入山洞,失救而身亡,加之水泡虫蚀,黑狗的践踏,已面目全非。就在本案已束之高阁的时候,那黑狗在芹回家后,咬伤了芹,以致芹受伤流血,一直不愈。芹的父亲杀了狗,那狗在芹的梦里咬她,几到魂不守舍,身心枯萎下去。在身心的煎熬中,芹去投案自首了。



庹民回想着芹信中“佛爷洞”三个字,便拿了电筒到佛爷洞。佛爷坡在峡谷里,赤劈的北山悬壁上凿刻着许多的佛像,有的浮雕,有的穿凿在深洞中。这里曾一度光复过香火,后因名不见经传,而逐渐冷落。野草横生处藤条遮天盖地,成了山鹰出没的地方。庹民拂开垂藤,洞壁上爬满草鞋虫,一只饿公虫荧荧的光在浓叶中隐隐约现。电筒光照在石壁上,深沉里吃了光亮,没有一点生气。洞口的内里,套着一个小洞,只有手能伸进去。这里曾是芹和庹民早先传情的秘密所在,情诗和爱情的密码就在这个洞穴中相互传染。这在读初中的时候或者更早之前的小学,他们的情窦如山花初开,欣欣向荣。不想已事过境迁,完全背叛了初始。庹民默想了一会,伸手往洞中摸索,触到一个塑料袋,袋里是芹的一束长发和一本笔记。笔记本上写着庹民的诗《抚你的长发》





抚你的长发





就象抚千年的月光





循那缕青丝追风的影





从浓浓的汉秦唐宋




一只抚到,抚到你的眼角眉梢




抚你的长发





很多的时候不是用手





比手抚得更多的是目光





比目光抚得更多的是心





一次次地抚





一次次地读





总不知哪根长发上





种着我的名字





却懂得她的清瘦





正如我的相思




常常想





长发不必生生世世有





纵有也不必日日夜夜抚





无可抚的时候





长发会绾系些许忧伤





于心间飘飘荡荡





一飘一荡





却漾不动我不散的梦乡


诗的下文写了他们从认识到思念的爱情经历。因为父母给芹择了一门亲事,芹誓死不从,男人强暴她后,她趁熟睡的时侯他杀了男人,神不知鬼不觉丢到山上的毛狗洞里......笔记的末尾写道:“岂为红颜轻薄累,请将文字搏金钱。”希望庹民珍惜人生,她这一去,恐难再回来。因此剪发留爱,想她的时候就在这里来见她。庹民看完,跌坐在石头上,靠着石壁久久回不过神。他觉得自己毁了芹的一生,那份情也让芹死了心。她不再向往不再留恋,把生的痛苦留给庹民,把死的痛快留给自己,在天国与人间凿一条无边的苦海,航行着梦的帆影,走向黑发一样透亮的深渊。



洞外开始下起沥沥的小雨,庹民打亮电筒,洞口的藤叶闪着水珠,是芹的眼睛匍伏在叶上,晶莹如泪,他不忍啜读,熄了电筒,让自己跌落在黑暗里。他似乎看见芹的黑发在天上高高地扬起,疏疏落下,扯裂成一道闪电,一根根立在路上,长成蔽天的浓荫。滴水岩下有一朵粉荷开放,虹霓的美丽是老天撒下的弥天大谎,血光艳红的美丽化作了她的痴笑。



此后庹民的心境一落千丈,关于爱情的美好,诗的崇高已不值一文。虽然他离开了老家到了新的环境,却并没有走出心境。对人生的失望已使他彻底心灰意冷。起初还常与我通信,后来就失去了联系。



在我毕业的时候,从庹民父母那里知道,庹民还在贵州林雨那个地方,偶尔会有一些钱寄回来,我要了汇款单查看,却并不是贵州的开户行,而是一个南方的未名信用社,这些让我很奇怪。同时我听到一则马道消息:芹判了死刑,在羁押的时候越狱逃跑了,最终的结局不得而知。



如今庹民已和我分别了二十年,在另外一个地方已把我忘记,伯父伯母已故世了。随着冷家沟水库的的建成,村民已移民到坝区,他们原来住过的山村已消失了。我再次到白平观的时候,村落遗址已在水库里沉没。高处,芹家的板栗树还在,只是有很多年不结果了,孤独可以灭亡精华,只有精华消失,生命才能归真。



这场二十多年未见的大雪,掩埋了二十多年前的故事,我合上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走入庹民的孤独中,走进雪山的冷清里。  赞                          (散文编辑:滴墨成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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