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友情

周子健是我认识了六年的朋友,但是他在南国的那个冬天,从我的生活里,也从大家的生活里消失了。我不知道,他是和他的女友英子在湖北的某个民族的山村里过着诗人隐居的生活,还是发誓不再写诗,回归世俗,就在他的老家过着平淡的销声匿迹的普通人生活,抑或他终于忍受不了他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的无法跨越的距离,理解了海子,也终于抵抗不了缪斯的召唤,去寻找他自己的天国了? 我和周子健是大学同学、朋友,也是同乡。我们班上人最多,号称学院第一班,且多数来自农村,起初我不知道他这个人的,后来发现总有一个人在我旁边聊些诗歌,文学,我也算半个文学爱好者,偶尔还写写打油诗以自嘲。我被他慧眼相中也在情理之中了,说他是慧眼,因为他是真正的诗人,而我不过是个门外汉。 我们是无话不扯谈的朋友,上扯哲学、文学、诗歌、人生,下谈社会、国家、家庭、生活,当然也会八卦一下女生。更多的时候我们是在大声争辩,争得面红耳赤,像是在吵架,又像是要动手打人,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他在大家的“最近联系人”里消失的那天。 学院的生活是军事化管理的,呆板、枯燥,毫无自由,几无个性可言的。三年过得很快。我们那么渴望知识,崇尚自由,向往真正的高校生活。当同学们都在忙着考公务员,找工作的时候,我们却在考“专升本”。我们最后是“进了”南财的,当我们发现那也不过是个骗人的玩意儿之后,我们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愤慨。我当时迷恋校园,除了有受人蛊惑,少许的虚荣心,和那种可怜的向往之心外,也有对就业,对社会的迷茫。当时的我,面对就业感觉蛮痛苦,毫无准备。为了这天,我准备了十六年,到头来发现自己竟然不知所措。我不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应试机器么?我还是打算沉浸在南财的大学氛围之中,我们在南财混了一年半,我当时的处境是很尴尬的,可我真的学到很多。我的思想在社会、政治和经济这三个方面都有了一个新的启蒙,我看世界,有了一个新的角度。 至于周子健,当时他出了场车祸。想是病痛触动了他的灵魂,他开始更深刻地思考人生,开始理解生命的本质,他整个的人开始大变。当人思考人生了,他就在开始创造。那年他开始真正的写诗,现代诗。听他告诉我,他有两首诗进入了中国某诗集,还特意带我到八一大桥下面的时代图书广场,找出那本诗集给我看,甚至还正儿八经的取了个笔名“陌”,取陌有百耳之意。那时的我,真的不懂现代诗,且傲慢、无知。我认为,现代诗不过就是在一个完整的句子里,打上几个空格,敲上几个回车,玩些故弄玄虚的文字游戏而已。我说,诗人的生活总是趋向于潦倒的,艺术表达的最高境界就是死亡,死亡就是一首壮丽的诗。他也确实多次在我旁边嘀咕,某某诗人又死了,自杀的,也曾经提到过海子。我宁愿他写小说,而不是什么诗。 周子健酷爱上网,是个十足的网迷,他平时打网游,来了灵感才写诗,然后就是和他远在武汉的女友通电话,有时也过去幽会。他们起初是网恋,后来从线上搬到了线下,一度还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终究因为这个诗人随性、邋遢且潦倒,又没有正式的工作而惨遭女方家长的反对。 周子健性格开朗,不缺钱花,人也就大方些,钱看得很淡,人很随和,他的人缘还是蛮好的。他最早的时候是活跃在网络诗歌论坛,后来有了博客,就专心经营博客。他在线上和线下都有他的圈子,相比起他来,我的圈子就小了,室友都没几个处得好的。我的下铺甚至都当着我的面说,“程烨,你没有室友”。我这个人是经常被孤立或被打击的,因为我耳背,在外人看来就像是爱理不理的,表面上就很孤傲。我骨子里却也是真的很孤独,但我以为,这个世界上,人都是孤独的。当他们孤独地和一个女人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只能和自己的影子在一起了。 生活还要继续,如果你不认真对待生活,生活就不会认真对待你。我从南财出来后,底气可足了,大有睥睨一切之气势,认为资本乃万本之本,发誓一定要去深圳寻找理想,而不是在中国中部过着因为平淡而显得无耻的生活。造化弄人啊,谁会知道三年后,我会真正地过着一种无耻且平淡的生活呢?而且还不得不承认健康乃万本之本。我总是从一个极端转向另一个极端么? 我是07年底去的深圳,周子健是08年初紧跟而来,而他不过是来深圳上上网而已,就像是在“度假”。我是真的很想摆脱他的。因为他会让我对他的钱依赖起来,对“文学”追求起来。我家在农村,我是个穷学生。上学时,钱都是算着花的,毕业后,缺钱可是常有的事。而周子健的家庭还算殷实,他父亲基本每个月都给他打钱的。毕业后我们的钱,表面上是放在一起用的,实际上,我在用他的钱,我在依靠他。这是我们毕业后继续交往的一个很坏的结果。第二个在今天看来不算太坏但是当时也是极坏的结果就是,他经常把我引入到毫无物质价值的对文学,对诗歌甚至对哲学的一些空洞的讨论当中,使我身上时不时的带有一种及不合时宜的绉绉的文气,使我不太专心于工作赚钱,我甚至在08年整个世界经济萎靡不振,自己又失业三个来月的时候,竟然天天跑到深圳购书中心去看书,看了连续两个月,也不急着找工作,乃至把信用卡刷爆,被银行的催款单逼着才火急火燎的又去找了份销售工作。08年全世界的人都不好过,我更痛苦,我失业,欠款,住在肮脏的屋村,与老鼠睡在一个屋檐下,和来自东北的在逃嫌犯去罗湖公园唱民谣,空着肚子高谈阔论。 08年春节我们都各回各家了。09年我在南财考完了会计职称后,打零工储钱,准备去杭州找个好工作。不巧的是又被周子健找到,他刚刚和他的女朋友分手了。我是这么一个孤独的人,我又能和他聊些“文学”话题,愉悦人心,启迪智慧了。我又是这么一个善良的人,最后还是同意他跟我混了。 最后,我们竟然又去了深圳。有了08年的痛苦之旅,我还是蛮反感深圳的。我认为那里就是个冰火两重天,左边天堂,右边地狱。直到现在我还在后悔,后悔自己的冲动和痴狂。还是08年在深圳的时候,我就迷恋上了一个叫夏芷的女孩,爱情真是能让人发狂的。当你迷恋上一个人时,你就被她俘虏了。当你看书时,她在你书本的字里行间跳跃;当你吃饭时,她的脸就像在从碗底看着你;当你睡觉时,她又在你的梦中进进出出。感觉我不再是一个人了,总是看着天空傻傻的笑,好像此刻她也在看着我似的。我是这么一个痴情的人,我曾经在夏芷生日的时候,从南昌给远在深圳的她,一天分三个时间段送去了三份生日礼物,蛋糕,玫瑰和包包,听说把她感动得一塌糊涂。夏芷是个保守的女人,更是个现实的人,当她的同事———我曾经的经理,告诉我说,“夏芷曾说过,没房的,她嫁也不嫁”。我们还是因为,我的现实赶不上她的现实,不匹配,她把我的QQ都删掉了。 有了08年的教训,这次我格外谨慎。人家不愿把财会工作交给一个没有经验的人,而且还是个男的,当时的房地产行业又火了起来,二手中介很缺人,于是我做了房地产经纪人,就是房产中介。我曾经做过半年的销售,做销售业算是有了感觉,上了道了,我的业绩还算不错。周子健却还是一如继往地上网,不过已经不怎么写诗了,而是沉迷于打网游。我偶尔会去他的公寓或是网吧里看他,生怕他出什么事,自从来到深圳他也变得很孤僻了,不在跟以前的同学、室友联系了。作为朋友兼同乡,我还是有那份监护加开导啊的责任的。曾经有一次警察查黑网吧,他因为没带身份证而被警察带走了,要不是问题不大,警察及时放人,我还得去公安局保他出来。那时我只是片面地对他感到失望,当他心血来潮,想上班了,让我给他安排个有底薪的工作,当我给他都安排好了,食宿都提供好了之后,他上了没两天班,竟然欺骗我,瞒着我又去上网了。周子健是个网迷还是烟鬼,而作为他多年的朋友,这两个坏习惯我都没有染上。我知道,我们因为理想而认识且走到一起,也要因为理想而分开且分道扬镳。宴席总是要散的,否则生活岂不是成了剩菜残羹,看了无味,食之作呕。 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够真正地独立起来!不要过潦倒的生活。 公立二零一零年二月十三号,那天是大年二十九,深圳变天,奇冷。我也没来得及购新衣,只穿这几件单薄的衣服。周子健似乎算准了我这天要发工资似的,找到了我,时下的我换了新的公司,新的环境,都三个月没有开单了,过得都是苟延残喘的生活了,最后的八百块——救命的稻草啊,都被他拿走了(我们之间不说借)五百块,开始只要了四百,后来发现不够,逼得我只好从万科城打五十块钱的车把一百块钱亲自送到了龙华客运站。我就是这么一个愚笨的人,出来混嘛迟早要还的,我们当时都是这样想的,他要得理直气壮,我给得理所当然。当我把钱交给他,看见他穿得真厚实啊,而我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在我帮忙把他的背包一起抬到入站口时,他全然没有发现我那张焦黄的脸,他不会知道他交了近六年的朋友,已经病入膏肓了。他急急忙忙地买了票回来的时候,我却靠在候车厅的柱子上足足喘息了十来分钟才平静下来。当我抛下一句,“我就这个样子,你看着办吧”;“今年多亏了你,钱过了初几才会有”他抛下一句,并留了他弟弟的手机号,我们就各自散了。可是,那天从出门打钱到送走他回来,我在外面冻了将近有四个小时了,天都黑了,我却找不到回家的路。第二天大年三十,我就病倒了,发高烧,接下来的七天,刻骨铭心,我多写一个字,心就会痛上一次,他留下的手机号都是个空号,我也再没见过周子健。我永远也会记住这九天的,这九天里有人情世故,有爱恨情仇,有过失,有陋规,有不负责任,有绝望,有感动,有善良,有爱,有生命,也有死亡。九天过后,我的生命暂时保住了,我却时刻面临着死亡——一种绝症——尿毒症。从此,我的命运急转而下,我成了社会边缘人物,弱势群体的一员。 有人说,人生就是一部戏剧。确实的,不错,不过我的是悲情的。 那是周子健最后一次见我,从那以后,我再没见着他。他成了一个难以参透的大大的“?”,他的消失,似乎都带着诗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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