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园静悄悄

  丈夫安息于南京牛首山南麓、西邻南唐二陵的祖堂山陵园。
  
  迈过园门,一股草木的清纯之气扑来,桃红柳绿,难得的宁静,难得的幽深,宁静与幽深之中偶尔传来几声婉转的鸟鸣,空旷的、遥远的,却又是那么清晰,这真是墓地吗?
  
  然而,走过十二生肖夹道迎接的百米长道,拜过位于正中的地藏菩萨,踏上流水潺潺、曲经通幽的小桥,心就不由自主地沉重了。桥,成了有形的阴阳分界线,就像阻隔牛郎织女的银河,过了桥,又是一番景致,别有一番滋味。
  
  你有一种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天地的感觉,这里,纯洁代替了污秽,有序代替了混乱,美丽代替了丑恶,安宁代替了紧张,和谐代替了纷争,肃穆代替了轻浮,宽敞代替了拥堵,一种超乎人间的平衡与宁静。这里,时间似乎放慢了速度,好比电影的慢镜头,人没有了尘世的那种紧张和忙乱,可以静下心来看清每一个细微动作,每一丝风飞叶动,每一缕情思牵挂,总之,把所有的东西都看明白。
  
  在如今面要面霸、居要豪宅、海鲜称帝、狗肉称王的浊世里,人的欲望和追求大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势。可你看看陵园中那些无奈放弃昔日荣华、一天天在风雨中漂泊灵魂,不管生前是豪门权贵,还是无名小卒;是富商巨贾,还是农夫乞丐,当生命之河断流之时,涟漪和浪花便失去了一切声息。土地,不会要你气熏烟蒸地恭维;万物,也不是你雕栏玉砌可以挟持,这里,人间的贫与富、贵与贱、美与丑、荣与辱的差距消失得影踪全无,人们常说“老天是公平的”,其实,人世间做不到真正的公平,只有在墓地,“公平”一词才有它真实的含义。一切都归于乌有,如雪的融化,如雾的消散,如云的流逝。每一个灵魂融入了草木的清香、泥土的芬芳,留下的只是生者对死者追忆和怀念
  
  这里,走的人已经远去天国,可来吊唁、祭祀的人,都能油然地渡归安静。不管你站着或者坐在它的哪一个角落,情不自禁地会有感想、感触、感慨、感怀、感悟,也容易撞见诚实,容易被真诚拽住,容易发现心中的阴暗,并不由自主回归零度。扫墓者将和另一种节奏相遇,感受久违的宁静,甚至大彻大悟。坟地像一双天眼,穿透时空,直逼心灵,一切的污浊、贪婪、鬼魅,在这面硕大的照妖镜里丑陋无比,让你自己良心发现,无地自容,从而使膨胀的私欲能够抑制,游离的灵魂能够思归,放荡的言行能够收敛。惆怅的事在这里不再迷茫伤心的泪在这里不会白流,痛苦的经历在这里无足轻重。当生面对死的时候,在人面对鬼的时候,你还会存非分之想?有无端索求吗?
  
  十一年了,丈夫坟前的柏树已长大,郁郁葱葱。
  
  空气中弥漫着肃穆,墓地分外安静,几声鸟鸣纵然能穿透空气,也穿不透堵在胸口那厚重的郁闷。可这,并不意味着与世隔绝,恰恰相反,对故人的思念积淀到了一定的程度、有别于往常的情感需要释放。
  
  一个无措的灵魂,如期而至更是为了一个远去的灵魂。
  
  以你的能力,如果经商,当能像许多人一样腰缠万贯;如果著书立说,也能成为一代文人,桃李天下;可你选择了冶金专业,分享着它的辉煌与艰辛。如果人有来生,如果让你再次选择,我相信你定会初衷不改,艰涩也罢,成功也罢,委屈也罢,荣耀也罢,痴心一片,莫不与冶金息息相关,相生相死,相绕相缠。所以,我不愿触动你留在书房里的一切,一任灰尘去封存,每一本书、每一件遗物都是一把刀子,动一动就会割伤我的神经。
  
  “生前辛劳,身后寂寞”,用这八个字总结,我不知道是否妥贴。每次来这里,为你烧好多好多的纸钱,我想让你在不需为生活奔波的日子里、不要再那么辛劳;为你上三根长香,缕缕轻烟携带着我的祈祷:“在人间没得到的一切,愿你在地府中能拥有。”就像你病魔缠身后,我一次次跪在鸡鸣寺的药师佛前祷告平安一样虔诚。即使在你生命最后的岁月里,我还没有放弃转危为安、出现奇迹的祷告,那是世界上最忧心无奈的求助,是人生中孤立无援的诉求。医生劝我别唯心,可如果连祈祷都不再有了,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人力不能为之事,期盼神的力量,明明知道祈祷是一种无奈,但还是祈祷。如今,依然沿袭着由衷地祷告,只是孤独地守着墓碑,从内心出发抵达遥远的冥国。
  
  接受你返回的祈祷,对我来说是一种富有和宽余,也是一个活着的支点。你一直担心我,即使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日子也不例外。你交代女儿:“一定要保护好你妈妈……”也许我真的是太柔弱了,以至于你宁愿我在女儿的保护下,由此可见,你的牵挂是永远的了。我知道,天边有一双熟悉的眼睛,始终饱含着默默地祝福
  
  失去了你这棵挡风遮雨的大树,十一年来,我独立面对了许许多多的事情,遭遇过挫败、体会到惶恐、感觉到忧伤,可是我依然不会改变真诚和柔弱。按理说,吃亏上当,该变聪明了,可我仍然学不会圆滑和狡诈,学不会市侩和苟合,即使知道怎样反击伤害自己的人,我也不会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因为母亲说过:“别人伤害了我心痛,可伤害了别人,我的心会更痛。”这是忍辱负重家庭给我的烙印,它铸就了我一生的性格,没有办法改变。我认为:人的美德在于“柔弱”,柔弱是爱者的独信,柔弱不是软弱,软弱通常都装扮得强大,走到台前骂人,退回幕后出汗。柔弱,是仁者的宽恕、是智者的若愚、是善者的爱怜,正是因为这些,我相信,远去的你,一定会继续保佑我的。也正是因为这些,大浪淘沙、尘埃落定,我拥有了不少真心和诚信的朋友,这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对你诉说,通常是一次我与自己心灵的约会。内心在疲惫、期待、内敛、约束等等中奔突着,它四处冲撞着,渴望八方都有脱逃的洞口,而似乎处处都设置着使它头破血流的死角,这是内心与现实的真正对峙。我总无奈地在流逝的岁月里将自己深藏起来,因为现实和想象总是差得那么多,充满着不可战胜的神秘、惊奇、恐惧、迷茫、疑虑、困惑、痛恨,一个女性活着的灵魂,憋得似乎要窒息。情感太需要倾诉,我拿起了笔,可世上所有的文字都不能穷尽爱与痛的牵扯,于是,我来到这里,如河水漫过堤岸畅快地宣泄着。虽然,这是天人永隔的墓地,可我相信,你我之间的心有灵犀是能够穿越时空隧道的。
  
  倾诉的感觉真好,诉说,仅仅是诉说就已经够了。在现实世界信赖已然无多的时候,我相信灵魂和灵魂可以沟通,没有应答,一切从内心出发,这就足够了。我没有再次走入婚姻,是不想伤痛也落在女儿心里,我不忍心。就让我漂泊的心注满辛酸,可对你对女儿,我的爱却是残缺中最完整的,并且纯洁无暇。
  
  每次来这里,我都会重新审视自己往昔的言行,做错了的,在这里画上句号,带走的是豁达和睿智,是一颗经过洗礼宁静的心……
  
                                                   竹清
  
                                                 2012年3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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