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菜包的女人

这些事情虽然发生在二十年前,现在讲出来,却恍如昨日,历历在目。

深秋。北方。收割过高秆作物后,冬小麦还没染绿地皮,旷野陡然间一下子显得空阔寂寥了。西风毫无遮拦地从远处光秃秃的岗上吹过来,田野里残留的干枯禾叶飒飒作响,佝偻着瘦弱身子背着沉重背篓的女人的夹袄衣襟也随风飘飘。背篓里装满了已半风干的萝卜干,她刚才从晾晒的田里一片片捡拾到背篓里,捡完最后一片萝卜干后,她先蹲跪在篓前,两臂套进背篓的肩带里,用背全力顶起,然后两条腿相继站直,虽然背篓沉重,但它被背进来了。女人微笑着,踉跄地往家赶,她知道乌云已压过头顶,但下雨落雪也要等她的事情做完了才会发生。她好不容易走出田野,又吃力地走在大街上,脸上挂着笑容,她想告诉路边的闲人,自己要干一件大事了,但又没有工夫停下来。

算上这篓,女人今天下午收获了五大篓萝卜干,这是她从菜农那儿赊来的一大拉车上千斤新鲜大萝卜变成的。五天前,天气晴朗,她用擦刀把新鲜的萝卜一个一个擦成片,分成十多篓背到这片田野晾晒。今天早上,西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到她仰头望天的面颊上,寒意来得紧,快变天了,于是,她中午饭撂下饭碗,就开始来收拾这摆满足有一亩空地的希望。

每篓半湿萝卜干有上百斤重,对她来说太沉重了,但她没有帮手。当初,她拐弯抹角向男人提起她的宏伟计划时,马上就被否决,并给她兜头盖脸泼了一盆冷水,“我是老师,这些丢人现眼的事情我坚决不干,要干是你自己的事情,我是一个小手指也不会伸出帮忙的。”男人的话很决绝,她深信不疑。她的小儿子应该是个很好的帮手,但不能让他知道,他刚入大学,忙学业,告诉他后,他会不会说,你是一个受村里人尊重的裁缝,干吗舍了正业,去干这种起早贪黑挣几个小钱的事情,咱家决不会穷得要做个奸商的地步吧。那,就不告诉他了。自己决定的事,再苦再累自己扛。在背第二篓的时候,她已经浑身汗湿,她解开外面夹袄所有的扣子,吃力地也有些亢奋地继续往家赶。

她的宏伟计划就是卖菜包,就在男人所在学校的食堂边摆个筐子卖菜包。这个计划是在儿子入秋去更北方上大学后萌生的。儿子入学一次性缴了五千元学费,其中两千是大儿子结婚后十年间省吃俭用攒的,另外三千是由她卖着做裁缝的面子七邻八舍半个村子借来的,这些钱由她借来,凑齐为儿子缴学费,那么,其中的每一毛钱也得由她偿还,因为男人并不同意给小儿子拿这么多钱去读大学,男人说过,没有好好读书,要花爹妈血汗钱读自费大学,这事他决不同意。他宁愿用这些钱给小儿子娶个农村媳妇,干一辈子农活了事。她不同意,她觉得小儿子心气高,将来一定有出息的,不能委屈了他。不就是三千块钱吗,她要卖菜包挣钱,一块一块还债。明天早上就开始干,真的要大干一场了,她并没有觉得嫁闺女,给大儿子娶媳妇加起来比供小儿子上大学负担更沉重。她也是个庄稼人,她能认识到用血汗浇灌的秧苗一定长得更旺实,收获会更丰硕。

当她把最后一片收回来的萝卜干摊晾在雨棚下支起的草席上面后,天空中开始飘起了缕缕细雨,她知道,细雨下着下着就会变成朵朵雪花,但她不怕,萝卜干都收拾得停停当当了,该准备的工作也停停当当了。但她是个极其细心的裁缝,做任何事情总捋顺三遍。吃过晚饭后,她不自觉地开始清查备料和程序,因为这是平生第一次做这样的生意,一定要成功。明天早上要包好、蒸熟、卖掉六十只菜包,中午六十只,晚上六十只,学生晚就寝前六十只,总数二百四十只菜包。

包菜包的首批两百斤面粉和五十斤粉丝是集市南角老李粮油店赊来的;和面、拌馅儿的两个铝合金大盆和蒸菜包的大蒸锅、两格笼屉是集市西边小宋炊具店欠来的;切菜剁馅儿的大砧板是请王木匠打的,料钱、工钱年底算;灶棚是自己亲手搭的,原来学校分的小灶间根本放不下这些盆盆罐罐,好在学校空地多,火灶是自己盘的,在农村老家里盘火灶时,她偷学了泥水师傅的手艺,她总跟小儿子说,艺多不压人,万事别求人;剩下的酱油作料,葱姜蒜,能欠则欠,给小儿子缴完学费,她已经是个身无分文的女人了。她一个人要忙一间包子铺的营生,凡事必须亲力亲为。做买卖要实诚,菜包料要足,馅儿要香,皮儿要薄,褶儿要捏均实,这样才好卖,学生高兴吃,才能挣来钱。

第二天早上,她四点钟就起来忙活了,因为学生食堂七点开饭,她必须赶在开饭前把菜包蒸好,装进筐子,挑到食堂前学生就餐经过的大路边等着。去早了菜包冷了不行,虽然她用自己灵巧的双手缝制了一个像睡袋样的保温袋,但时间长了水蒸汽会把菜包打湿,看相不好;去迟了更不行,上过早自修后,饥肠辘辘的学生早就跑进食堂吃白面蒸馍去了,所以必须把时间掐得很准确。

先把昨晚煮得半熟的萝卜干和浸泡一夜的粉丝切碎拌匀,放上猪油和葱姜蒜等调料再搅拌,使味道充分被主料吸收,使现调的馅儿味道更鲜美;然后把放在温水锅上的面盆搬到大砧板上,挖出发酵好的面团,加一些干面揉匀,分成三大块备用;接着点火烧水,与此同时,剁面剂,擀面皮,包菜捏褶,摆放在笼屉上醒着;水滚放笼屉开蒸,二十分钟菜包蒸熟出锅,放在一边凉三分钟后装进保暖袋。她一个人热火朝天地干着,陪伴她的只有白炽灯照过来拉长在灶棚地上的自己的影子。刚下了一夜的雪,四周通风的灶棚内气温很低,但只穿着毛衣围着围裙的她却大汗淋漓,搭在脖子上的毛巾过一会就会湿透,她停不下来,菜包有些大,两屉放满也只能蒸二十个。她必须在上锅蒸上后的二十分钟内包好二十个菜包,还要留出醒面的几分钟,一分钟要完成一个剁、擀、包、捏、摆、醒过程。这样做会紧凑有序、有条不紊,既节省时间,又节约了柴火。但如此高强度操作,显然极其吃力,一锅菜包完成的工夫,她就出现了手忙脚乱的状况,她告诫自己,小儿子总夸自己的妈妈是个优秀的裁缝,现在蒸菜包也要做得优秀,他春节回来后好向他展示一下,她不由得笑出了声,哼起了戏曲给自己加油。刚才因劳动强度大快要痉挛的手指活泛起来,这是一双只有优秀裁缝才配拥有的手,现在用它包菜包,竟然也慢慢地像给村上人做衣衫时,量、裁、缝、绣那样灵巧起来了。

当早自修的钟声敲响,学生们蜂拥而来时,她刚把两大筐菜包用扁担挑到大路边上,长出一口粗气,放下心来,刚才走得太快了。零星的雪花飘落在脸上,她觉得凉凉的,很惬意。学生们远远地走过来,看见了她,三三两两议论着。

“快看,那个女人守在路边干啥?”

“卖东西呗!”

“怎么不认识她?她是谁?”

“不认识,过去看看卖啥。”

三五成群围拢来,他们被好奇吸引,忘了肚子很饿。

“喂,蹲这儿卖啥东西?”

“菜包子,萝卜粉丝馅儿的大菜包。”她扬起脸,大声回答。

“好吃不好吃?”

“不好吃不要钱,快来尝尝吧!”她对自己做的菜包很放心。

“几两饭票一个?”

“三两一个。”

“给我一个。”

“给我两个”……

“真好吃!”买了菜包的学生一边吃着,一边夸着,并顺手自觉地把饭票放进女人身边的小簸箩里,这里面本来放着她做一个裁缝常用的工具,现在它也改行了。

“给我一个。怎么没了?你做的也太少了。”

“谁让你刚才只买一个,不够吃了,去吃食堂里难吃的白面馍吧。我买仨都吃光了,太好吃了。”另一个学生打着饱嗝,在嘲笑只买一个的那位。

“这个女人的菜包真好吃,喂,你中午还卖不卖菜包?”

“卖,卖。你们中午到老师住室旁那个新搭起的小灶棚来吃吧,那儿离你们的教室近。”女人一边整理着保暖袋,一边做广告。

中午的时候,她蒸了一百个菜包,被拥挤过来的学生一扫而光,晚上、晚自修放学后也是一个不剩被学生抢光了,竟然忘记留下几个当饭吃了,只得做了两碗面条和男人吃了。她不能再扩大生产,今天备的料只有这么多,况且她一个人也忙不过来。

卖菜包的生意持续了一段时间,她就成了经常光顾灶棚学生口中的卖菜包的女人,她对这个称呼甚至有些得意,不看广告,只尝味道,这说明她做的菜包好吃,口碑好。她的男人见生意不错,能挣钱,又见她一个人干活太累,心疼,就加入了买菜、洗菜、剁菜、和面、包菜包、蒸菜包的行列,她松下了一口气,得到男人支持不容易。当然,在这期间,别的老师家属眼红去校长那儿告状,但在她的据理力争下,卖菜包的活坚持了三年。在这三年期间,她卖菜包的吉尼斯记录是一天卖出六百个。时间长了,一些老师家属也加入了卖吃食的队伍,有卖面条的,有卖油条的,有卖拉条的……这种局面严重地影响了学校食堂的生意,厨师们的工资大幅缩水,大家私下里商量要罢工。最后经校长会议决定,在校园里,除了食堂,谁也不能卖吃食。她也笑嘻嘻地封火不干了,很大的原因却是她的小儿子大学毕业后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家里没有债务危机了。

这些事是小儿子在外地工作十年后,春节回家看望她,她边熟练地包着菜包边高兴地说出来的,在述说的过程中,她已经褶皱满布的脸上挂着笑意,昏花的双眼漾满得意和自豪。小儿子也夸她是一位优秀的菜包师傅。

如今,把这些二十年前的一位卖菜包女人的事情讲给你听,是因为,她的小儿子永远也吃不上像她包得那么好的菜包了。当年吃过她菜包的学生们现在已长成大人了,他们一提起上学时最开心的事,可能就是吃卖菜包女人的菜包,还有在她危难时伸手帮她的集市上的生意人、七邻八舍的村人闲谈时,会扯到当年那个卖菜包的女人。另外,也想替她也是替我做一个广告,她是一位卖菜包的女人,她的菜包味道好、分量足,生意做得实诚;我就是她的小儿子,这位优秀的卖菜包女人的小儿子。这个广告也是一块碑,只不过没有立在她老人家的墓前,而是立在我心中的心碑,我也希望它立在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心中,上面写着:这位卖菜包的女人是我的母亲,那个小儿子就是我,我经常回家看望她,吃她包的菜包特别有味道,不只是香美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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