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失落

母亲去西安躲计划生育时，我不满四岁，而妹妹才一岁零两个月，刚刚断完奶。一定要生个男孩子的决心，促使母亲不得不狠狠心将我们留给年迈的奶奶和外公照顾。我交给奶奶，妹妹则跟随着外公。后来母亲回忆说，外公来接妹妹的时候，我坐在大门门槛上，抱着他的腿不放，嘴里哭喊着“我听话，我听话，我也要去……”。彼时外公家经济条件还不错，而奶奶家还有故去的大伯改嫁的大娘留给她的两个年幼的堂哥堂姐，爷爷又早逝，条件多差可想而知。他当时面露难色，继娶的外婆只答应接妹妹一个人过去，再多一个拖油瓶她愿意么？外公是哭着回去的，回家以后径直跑到故去的亲外婆坟前大哭了一场，继外婆见了，说道“罢了罢了，一头牛是放，两头牛也是放，都接过来吧……”，于是我便跟外公一起生活了两年多。 母亲回来的时候，藏在厚厚棉袄下面的大肚已难掩，我抚摸着它，惊奇不已。但母亲还是不敢回家，借住在三姑奶奶家，弟弟没生下来之前，她是不敢回去的。三姑奶奶家离外公家不远，有一天心血来潮，或是想母亲的缘故吧，五岁的我带着三岁的妹妹，沿着大马路，跌跌撞撞地去了三姑奶奶家。在此之前大人们没告诉我母亲住在哪里，怕走漏风声的缘故吧，但小小的我，却有一种惊人的预感，母亲就在三姑奶奶家。三姑奶奶开门看到我们俩的时候，惊讶不已，忙问“吃饭了没？”彼时去已是中午，早已饥肠辘辘，但我仍倔强地坚持说“吃了吃了……”。 这一趟是没有见到母亲的，母亲躲起来了，躲在三姑奶奶家的阁楼上。后来回忆起这一幕她都泪眼婆娑不已，当时是知道我们去的，也听到我稚嫩而早熟的声音，却只能躲在阁楼里偷哭。再大一点的时候，我问母亲，你在西安躲计划生育的时候不想我们吗？母亲叹口气，“想啊，怎么不想，我还让你外公拍了张照片寄给我，照片上的你们穿着看不出原色的褂子，我看着难受死了，直埋怨你外公怎么不把你们收拾得干净点，看得我难受……”。 再到后来，我自己也当了母亲，才知道做母亲的永远是想着儿女的，而儿女在外时间长了就慢慢淡忘了当初那份对母亲的依恋。想到此，我就愧疚不已，算来母亲已有两年没见到我了，有时想我想到歇斯底里时就会打电话对着我哭，埋怨我找了个这么远的婆家，彼时我正为自己怀里啼哭的婴儿而焦头烂额，哪儿还有心情照顾母亲的情绪，便不耐烦地三言俩语地打发了母亲，“我找时间会回去看你的”，“有什么好想的，你想我的时候就给我打电话好了”，“小孩在哭呢，不跟你多说了啊”……挂了电话，心还是不安的，等到怀里的孩子沉沉睡去之时，便再将电话拨过去，而此时的母亲情绪已恢复了稳定，我的安慰也显得多余了。 身为人母，才知道母亲的失落是多么噬人心肺的东西。给儿子断奶时，我的情绪便处在反复无常中。白天小家伙玩得不亦悦乎，谁抱他都愿意，我一方面颇为欣慰，另一方面却不断被失落的情绪笼罩着。欣慰的是等我走了，儿子也照样可以没心没肺地玩得很开心，失落的是我跟儿子之间那点惟一的亲密无间也被割断了。喂奶是母亲和儿女之间最美妙的互动，而我，从今以后便成了任何一个人都可替代的人，不喂奶了，我还是母亲么？但儿子终究还是想我的，断奶的日子，每到傍晚的时候，躺在奶奶怀里的他便开始啼哭不已，眼不断到处瞟着，寻找着我的身影。许是想妈妈了，许是想吃奶了，许是想闻妈妈身上的味道了，许是都想，婆婆说，你去那个屋吧，躲开点，别让他看见你。最初的两天，儿子哭了好长时间，哭得撕心裂肺，婆婆哄了好长时间都哄不下来，我实在忍不住了，便冲过去说，我来哄哄吧，婆婆一把嗔怒地将儿子递给我，许是为了她半天的徒劳而怒，而我则将小家伙一把抱在怀里，像搂着一个失而复得的宝贝，小家伙一到我怀里就不哭了，把小嘴凑到妈妈胸前，到处找，隔着衣服，他也是闻得出奶味来的。 最后的几个夜晚，儿子是跟婆婆睡的。躺在自己的房间里，被子旁边已是空空如也，小家伙的枕头还在旁，伸手却再也摸不到他肉肉的小腿了，那一晚，我直到凌晨一点才睡着。他每醒一次，啼哭一次，我便立马惊醒，匆匆下床去隔壁房间看看是什么情况。以前的每个夜晚，他是不哭的，醒来便吃到妈妈甜甜的乳汁，而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他只有用哭来发泄自己的不满。 临走之前的前一天早晨，五点半，儿子又开始了哭闹，而婆婆已被折磨得筋疲力尽，八点钟她还要去开会，我便“体贴”地说，“妈，我抱他过去玩会吧，你好好睡会……”。重回妈妈的怀抱，小家伙也是很开心的，彼时奶已经涨了好多天，我很想再重温一下母子之间那亲密的互动，向全世界宣告，这是我的儿子，我是他替代不了的母亲。“小蛋，妈妈再给你吃最后一次奶吧，妈妈走后你要乖乖的哈……”儿子像是听懂了似的，看我撩起了衣服，轻车熟路地含住了乳头，满足地吮吸了起来，吃着吃着便睡着了，他是有多久没吃到妈妈的奶了？而我，也随着他进入了甜甜的梦乡，那一觉，我们足足睡了两个小时。 再回到学校时，我的胸已变软了，奶水没有了，喂奶的过程已成了我最好的回忆，而失落和思念不知还将伴我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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