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儿

天灰蒙蒙的,不知道是因为工厂不停歇的废气,还是沉闷的心看不到原本的颜色。这片伤痕累累的土地上总是回唱着一首又一首生活的悲欢离合。村口的老张头,乏力地摇着手中发黄还有些剥落的蒲扇,空洞洞的眼睛焦急地望着伸向远处的小路,偶尔风过,卷起黄沙,掩盖了那些藏在眼底的凄凉。

张扬是我的同学,我们同在A市的一所普通大学读书,在大学无限制扩招的当今,我们的学校就更加显得苍白,尽管学校的楼是红的。张扬是个怪人,至少在我们眼中是个怪到极致的人。记得入学军训的时候,张扬就因为分不清左右被我们教官狠狠地训话,我自然和同学们一起嘲笑他,虽然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而他只是傻傻地笑着,仿佛毫不在乎,就像他没有心一般,而没有心的人,是最可怕的。

没有人愿意和他说话,因为他土的掉渣;没有人愿意和他交往,因为他连请人喝汽水的钱也没有;没有人和他在一起,可他却显得毫不在乎,还是卖着自己那张憨憨的笑脸与我们谈东扯西,我们都认为他在装。装,这个不知道什么表情的字眼。我很不幸和张扬一个寝室,虽然我不讨厌他,可我也不敢和他交往,我怕同学们知道后,我会受到和张扬一样的待遇。当所有人认为一件事是错的,而你偏偏认为它是对的,那就必须付出无法承受的代价。我不是什么英雄伟人,付不起这沉甸甸的代价。

于是,我经常出现在网吧,疯狂地在游戏里厮杀,杀到忘记吃饭,忘记自己。我尽情地遨游在你死我活的快感里,手指飞快地敲着鼠标和键盘,口中还时不时吐出一句不入耳的脏话,就好像我已然成为江湖中的大侠,纵身一跃,挥剑斩向万千妖魔。我,将带给这个世界希望和光明。但有多可笑,只有网吧老板最是清楚。

“你吃饭吗?我去买。”张扬突然来到网吧,拍着我的肩膀说。

“干什么!我们在打boss,你动我肩膀干啥,你影响我操作了你知道吗?我死了,你负责啊!”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这样,甚至忘了他是张扬,我不该和他说这么多话。

张扬没有做声,我也没时间理他,只见boss向上一跃,旋转而下,刹那间绿色的烟雾急速从boss腰部扩散开来,我,挂了。

“靠,有没有搞错!”莫名地火气涌上心头。

“死就死了呗,又不是真的。”

好没眼色的家伙!一时间我再也压制不住心中那股莫名其妙的怒火,迅速起身一拳挥向张扬,打了个结结实实!

顿时,网吧的人们齐刷刷地瞥向我和张扬,那眼神放佛在看一场免费电影,我似乎还听得见他们心中疯狂地呐喊:打!往死里打!我恍若又回到了游戏之中,却变成一个提线的木偶,在等待操作者安排的命运。张扬望着我,眼里满是不解,微微张合的嘴唇始终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他木然地转过身子,拉耸着脑袋一步一步消失在我的视线之中。周围的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他的困惑与悲凉,而网吧的人们所期待的怒火,却从未出现。我又接着坐下游戏,可我的心却依稀听见周围的人在放肆地嘲笑:无聊!我的耳朵开始发烫,变得通红,就好像这些看客们都赶过来揪了一把,恍恍惚惚中我的脑袋里出现了一片绿油油的麦田,一位小伙在锄着杂草…我的眼睛开始发红,我的手开始变得刺痛,就好像周围的水份全部凝结成冰,狠狠地刺在身上。黑暗,尽是黑暗!我恍若被抛到一片黑色的海洋之中,只有发红的双眼,在这无尽的黑暗中跳动着生命的节奏,就像是两团鲜红的小火球,在黑暗中压抑地舞蹈,留下串串火红的尾巴,在深邃的黑色中迸射出微弱的光亮,那是无助的希望。

后来,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单调的大学生活依旧散发出包装起来的美好气息,诱人的梦想盘旋在编织好的天空中,变换着色彩蒙蔽不明真相的你我。张扬,我为什么越是想要远离,他就越是出现在我单调的生活中?明明说不上几句话,可偏偏像吸不着血的蚊子一样,不停在耳边发出嗡嗡的声响,刷起来的存在感越发令人厌恶,可我总觉得他永远都是一副满足的样子,丝毫察觉不到人心的冷漠。

“听说了吗?学校要发贫困补助了。”孙国战,也是我的室友,兼任着班里的体育委员,兴奋地向和他对床的王明说。

“是嘛,你和辅导员关系这么好,又是班委成员,肯定能拿到这笔钱,可别忘了给我争取一下啊。”王明听到这个消息,两眼放光。

“贫困补助不是应该发给贫困生吗?”我忍不住插了句话。

“傻不傻,谁是贫困生啊?我们都可以是,也都可以不是。”孙国战轻蔑地笑了起来。

“国战,那我呢?我开学的时候就已经申请过贫困补助了,我真的很需要这笔钱。”就连躺着看书的张扬都焦急起来。

“睡觉了”孙国战白了张扬一眼,扭头便睡。

接下来的事情,似乎都按照设定好的剧本走了下去,贫困补助没我的事,更没有张扬的事。那是我头一次看到张扬的脸变得阴沉,在孙国战和王明的笑声中,那张憨厚的脸变得有些狰狞,我竟然感到了一丝丝凉意从脊背扩散开来,我突然感到害怕,马加爵、林森浩…这些学校宿舍发生的悲剧猛地在脑海中炸开,不安的感觉紧紧笼罩着脆弱不堪的心。

领到贫困补助的孙国战很快就买了台笔记本电脑,围着他转的人也越来越多,而那个“天真”的张扬却变得异常冷淡,就像一开始没人看的懂他的怪一样,现在更没人看的懂他的冷,又或者说根本没人去看一个不被瞧得起的蝼蚁。而我开始变得麻木,麻木地笑、麻木地接受,接受剧本里安排好的命运,毫无目的地演着生命的挽歌,只是那颗心就好像蜷缩在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在配合着它无力的律动,期盼着狂风暴雨能触动它最初的火热,却连狂风暴雨都不曾为它逗留。

“哎,那个张扬越来越讨厌了,他看人的眼神让人越来越厌恶,真想好好修理他。”我无意听到孙国战的声音从外班的寝室中传了出来,不由地停下脚步。

“这都不是事,交给我,晚上你保证你们宿舍门开着就行了。”一个陌生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

夜幕很快降临,原本很早就回寝室的孙国战和王明却迟迟未归。我仿佛已经看到了接下来的剧情,心却麻木地提醒自己快快熟睡。突然,门吱地一声开了,孙国战和和王明回来了。门又被重新闭上,他两也各自上床,一切都回到最初的那份宁静,就如同他两早已熟睡一般,安安静静地,连呼吸都变得格外清晰。

“咣当”一声,门被踹开。“谁是张扬,给老子出来!”一声怒喝传来,本已迷糊的我蓦然被惊醒,却又麻木地装着熟睡,就好像这些都是梦里一般。而孙国战和王明今夜睡得格外奇特,没有了往日的呼噜声,自然也不会被这么大的动静吵醒。我感到床在轻微地晃动,是张扬,他默默地起身,借着楼道的灯光,一步步爬下扶梯,走出了宿舍。我不由地睁开双眼,躲在黑色的光晕中,努力聆听外面的声响。

“你就是张扬?”那个陌生又跋扈的声音再次响起。

“恩,怎么了?”张扬冰冷的声音没有了往日的底气,虽然他那所谓的底气是我们眼里受不了的怪。

“听说你挺横啊,看你不顺眼很久了。”那个陌生的声音轻蔑地嘲笑起来。

“我……没有!”张扬的声音变得委屈又愤怒。

“没有,哈,没有,老子就是看你不顺眼怎么了?”啪地一声,一个响亮的巴掌声在楼道扩散开来。

我的心莫名地可怜起张扬来,他什么都没错,却又什么都错了。声音随着模糊的时间渐行渐远,我麻木的心已听不清任何或怒或喜的碰撞。人的感情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琢磨不透却又期盼着强烈的交集,或许会跌的粉身碎骨也吹不起半点漪澜,又或许深沉的令人难以承受就装作两不相知。或许明天,会变得格外地美好,可谁又知道明天会上演怎样的生命哀歌,张扬,越发地令我不安,就连梦中的呼吸都夹杂着血与泪的悲凉。

生活重复着日子的单调,日子嘲笑着生活的伪善,时间默默地看着生活和日子的无知,刻下永不褪去的伤痕。寒冷的雨轻轻拂过朦胧的叶稍,灰白色的雾气中仿佛在回放千年以前哀怨的凄切寒蝉声,声声飘落着落花流水般看似无意的圈圈漪涟,轮回往生,带走不曾唤醒的记忆,就这么平静地走过人生的蹉跎,任岁月波澜,任生命多彩,任龙腾虎跃,都是他人衣裳。张扬好像哭过,却被寒冷的雨遮挡住了,遮挡住了就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因为不会有人和他分享他的悲伤与快乐。

“这破天,下什么雨,下得要死不活的,就像那个张扬一样。”孙国战在寝室旁若无人地笑骂着。

“是吗?那又如何。”张扬冰冷的声音和他一道飘进了寝室。

“呵呵,怎么,长本事了。”孙国战轻蔑地笑了一声。

“长和不长又如何?”张扬双眼微微一闭,一步步朝孙国战走去。

“行了行了,都少说几句,不管怎么说都是室友,能在一起就是缘分。”我感到空气中的波动,不自觉地插了句话。

张扬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我原来以为是,可我现在想通了,我是穷,我是不怎么会说话,但我不会再认为你们会把我当作朋友了。”

“朋友?你有什么资本和我们做朋友?我们之间有什么共同话题,和你做朋友对我们有什么用?你这可笑的乡巴佬。”孙国战对张扬的态度极为不满,话语中带着丝丝怒气。

“好了,好了,国战别和他一般见识,走走走,去隔壁耍会。”王明起身,拍了拍孙国战的肩膀。

“我没什么钱,我也不会说话,但我不笨,你们做过什么,你们心里清楚,我不会和以前一样,忍忍就过去了,今天谁都别想出这个门。”张扬猛地一下退回门口将门快速地锁上了。

“张扬……你可别做什么傻事!”我的心一沉,那些不好的预感重新占据整个脑海。

“找事是不是,上次没把你修理爽,是不是!”孙国战起身朝张扬怒吼。

“吼你麻痹!”张扬冷冷地回骂一句,突然间就冲到了孙国战跟前,右手迅速从裤兜抽出挥向孙国战的腹部,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就听到孙国战一声惨叫,“扑通”一声,伴随着沉闷的声响整个人便摊到了地上,殷红的血从他身下缓缓流出,张扬的右手上豁然出现一把血淋淋的匕首!

“啊!杀…杀人…杀人啦!”平常看着挺厉害的王明竟然双腿一软做到地上大叫起来。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张扬快速冲王明的脖子一划,血,殷红的血便喷涌而出,溅到我的脸上,而我却连喊的力气都没有,发生了,终究还是发生了,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嗡嗡地作响,分不清是门外的撞击声还是人声,又或者是我的心声,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

“你忘了我了吗?你的老家和我一个村,你小时候过年回家,我们做过几天朋友。”张扬来到我跟前,苦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不杀曾经的朋友,你好好活着。”

我的心猛地一缩,剧烈的颤动就好像要跳出来一样,这些年我忘记了太多的东西,他的话又将我拉回遗忘的记忆中。周围好嘈杂,我却好像什么都听不到,白色,我陷身到一片白色的世界,地是白的,天是白的,就连围绕在身边的空气都飘着白色的寒意,对了,那是雪。晃啊晃啊,我飘到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小山村,噼噼啪啪的鞭炮在雪地飞溅出一片片红色的梦魇,在我眼里那么像血。两个小孩子在雪地追逐着戏耍,村口的张叔叔微笑地望着两个无知的孩子。对了,那个小孩是我,另一个是张扬。

原来我也是山里的孩子,原来我也是他们口中下地锄草顶着“乡巴佬”之名的人,可我什么时候蒙蔽了自己的心,把它藏得如此之深?没有心的人,是最可怕的,原以为张扬是这样的,到头来我亦如此。张扬走了,从那扇关不上的窗口走完了本应最美好的青春年华,人生如斯,浮生若梦。张扬平凡的生命就如此惨烈地收场,留给他的只有周围的一片谩骂和经过报道之后的各种“正义”指责。张扬做错了,也为自己的错付出了沉甸甸的代价,那么我呢?或许我从一开始就错了,我的心底猛然间泛起深深的罪恶感,如果我能和他做朋友,这一切或许就不会发生,如果我能…罢了,罢了。记不清过了多久,我带着张扬的死讯回到记忆中的小山村,村口的张叔叔老了,他的眼神随着张扬的死讯变得空洞又悲凉…

一切又渐渐地回到当初的那份宁静,新的舆论话题又掀起新的“正义”指责,我又过起平凡却不平静的生活,似乎我成为了第二个张扬,所有人都离我越来越远,有那么一瞬还被扣上了“不祥之人”的大帽子,甚至已经没有人愿意和我一个寝室。无奈,只得去校外租房,这短短的四年大学生涯竟变得如此漫长与煎熬。

我终于体会到被所有人排斥是什么滋味,可我不是张扬,做不到和没事人一样,我变得更加敏感,更加沉闷,一听到有人议论这件事就慌慌张张地离开,上课也没有人愿意和我坐在一起,就连老师看我的眼神中都透露出丝丝鄙夷和嫌弃,一天天总是恍恍惚惚,甚至分不清白天与黑夜,我尝试着改变,要么一开口就被浇了冷水,要么犹犹豫豫始终没有勇气迈开第一步,久而久之,我开始逃避,我开始频繁地出现在网吧,用虚拟的游戏时间打发着自己承受不来的现实光阴,用游戏中的快意恩仇麻痹自己无法忘怀的生活苦恼,用逃避取代了生命中的无法承受之重。在这种状态下,原本难熬的时间竟也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就到了毕业的日子,再见了,我的大学,再见了,我亲爱的同学们,再见了,我那颗曾经带着美好愿望的心。

很多年以后,我变得不会说话了,我不知道开口以后的话语会得到别人怎样的回应,我太在乎别人的眼神和表情,我深深的明白我在害怕,害怕人心的冷漠幻化成利剑刺伤我惴惴不安的心,索性就干脆不再说话。我走在街上,看到了好多好多的人,我冲他们微微笑,我冲他们手舞足蹈,他们为什么还是离我越来越远?我不敢在城里待了,他们会一句话不说就拿石头砸我,我该何去何从?对了,张叔叔,我去找张叔叔。

我又回到记忆中白雪皑皑的小山村,片片飘落的雪花包裹了沉重的深山、安静的小河还有那播种梦想与希望的田地,我笑着奔跑起来,空留下无拘无束的脚印。在脚印里仿佛看见村庄的大人们笑着聊起家长里短,孩子们嘻嘻哈哈地在雪地追逐戏耍,雪,好美。我惊讶雪的白皙和柔软,柔软的应该是温暖的怀抱吧,我开心地去拥抱这座宁静的白色村庄,躺在温暖的雪地哈哈地大笑:“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看到张叔叔了,他空洞洞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回村的小路,等着自己唯一的孩子快快回家,那个孩子是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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