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菊花
山家湾是个很不起眼的小村落,这一带生长着一种低矮的野菊花,当地人称它为山菊花。每逢九月,山湾里到处盛开了这种山野小花,微风吹过,一拨拨月白色的花浪随风起落,成为当地一道亮丽的风景。每当这时,村里的闺女们都乐意沉浸在这无边的花海里照张相,也惹得好多男青年隔沟眺望。有些调皮的青年,还会开上几句荤玩笑。 山家湾有几十户人家,大部分姓山,其中有一个叫山锦春的。他已经年过半百了,膝下有一女,名叫菊花,已到婚嫁年龄。在村里,山锦春一直看好一个名叫蓝天的年轻人。蓝天是个独生子,他二十出头,从小就没有父亲,只有一个年近花甲的母亲,娘家远在安徽。山锦春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蓝天为妻。但蓝天他娘好像一直没在人前提起过蓝天的婚事,山锦春想找个人传话,又担心别人会笑话自己。山锦春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菊花和蓝天之间好像有点那意思。 出人预料的是,就在这年山菊花盛开的季节,蓝天却闯大祸了。 这天,山锦春一家收完洋芋,女儿山菊花有意迟走了一会。她到山湾里采集了一束山菊花,正兴冲冲地往回走,前面却被一个叫谢二的无赖挡住了去路。谢二上前一步,流氓嘻嘻地说:“山菊花,过来,亲一个!”山菊花没给他好脸,谢二便上来耍无赖。这一幕,赶巧被山坡上收洋芋的蓝天看到了。蓝天一溜小跑地赶了过去,和谢二理论起来。不想,二人发生了争执,最后扭打起来。谢二没有蓝天的力气大,扭打中,蓝天捉着谢二的双臂转了几个圈,然后用力向外一甩,遗憾的是,他竟然将谢二甩下了山崖。谢二被蓝天从二十多米高的石崖上摔落下去,当场就一动不动。蓝天和山菊花目睹这种情况,都快吓傻了。蓝天知道自己闯大祸了,家里又没钱打点,乱了方寸的他还是在菊花的提醒下镇定下来。他们一商量,干脆先出去躲躲再说。就这样,蓝天匆匆告别了山菊花。临别时,山菊花很野性地亲了蓝天一口。蓝天是第一次被女性亲吻,那炽热的唇香使他久久不能忘怀。他惊讶地看了山菊花一眼,来不及回味她的唇香,便转身而去。蓝天匆忙跑回家,他没敢告诉母亲自己闯了祸。他只看了母亲一眼,拿了几件衣服,就拔腿向镇上跑去。在他路过儿时的玩伴山永春家的时候,他拜托山永春照顾一下自己的老娘。 等别人发现谢二身亡的时候,蓝天早已不知去向。派出所的民警来到山家湾,找到了山菊花。他们仔细地询问了事发过程,详细地做了笔录,立了案。不几天,公安局就发了通缉令,悬赏一万元,捉拿逃犯蓝天。 就这样,山菊花的婚事又隔了下来。一晃两年过去了,蓝天一直没有消息。在这期间,心里最难受的还要属蓝天他娘,她的眼睛都哭肿了。山菊花也不时地去蓝天家陪她,俨然一对母女。菊花爹觉得蓝天是因为菊花而铸错,也不反对菊花去蓝天家。 这晚,菊花又来陪蓝天他娘过夜。深夜两点,山菊花和蓝天娘都入睡了。突然,村口传来一阵狗叫声。不一会,有个人影在窗外晃动,接着,他又轻轻地敲起了窗子。蓝天娘吓坏了,问了声:“谁?”只见明亮的月光下,窗子上映出一个人影的轮廓来。蓝天娘老眼昏花,居然没认出这个人是谁。这时,山菊花也醒了,她一眼就认出那是蓝天。只听窗外的人小声说:“娘,我是蓝天,我回来看您了。快开门,不要开灯。” 蓝天娘和山菊花几乎是同时坐了起来。山菊花毕竟是年轻人,她麻利地穿好衣服后,便飞速下炕开了门,进来的人果然是蓝天。 蓝天一进门,也被吓了一跳,他没想到山菊花也在他家。但他很快就镇定了,他感激地看了一眼山菊花,菊花乘机捏了捏他的手。 蓝天进屋时,手里提着一个包。他看看母亲和山菊花,还没有说话,眼泪早已在他的眼圈里打转转,山菊花也是热泪盈眶,母亲更是泪流满面了。蓝天和她们见过面,便打开了小包。他先掏出一套崭新的黑色衣服和一个黑手帕,这是给母亲的;他又掏出一件胸前绣着山菊花的月白色衬衫和一条粉红色的丝巾,这是给山菊花的。最后,他掏出一沓钱和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的是烧鸡和云腿,还有一些腊肉。蓝天说,这两年他隐姓埋名、到处流浪,最后在绵阳郊区的一个建筑工地落脚。他在那里当小工,自己从来都不上街买东西,凡事都托工友去办。他还说,他天亮前就要走,不然村上的人会发现的。 蓝天娘一听,越是哭得厉害了。蓝天害怕娘的哭声被人听去,便央求道:“好了,娘,别人会听见的!”没想到蓝天娘听后说:“我打听过了,我娃犯的是过失杀人罪,不会判死刑的。你只要去投案自首,就能争取宽大处理,最多判几年。只要结了案,即便你把牢底坐穿,娘心里也是踏实的。但如果你到外面流浪,娘的心始终是悬着的,这何日是一个尽头?总不能一辈子都这样过吧!”山菊花也说:“就是。你还是自首吧!你自首了,我月月都去看你。”蓝天又感激地看了一眼菊花。他说:“我也不愿过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我在外面天天都是心惊肉跳、噩梦不断。流浪的这些日子,我每时每刻无不留恋着生我养我的这片热土,无不牵挂着家乡的亲娘和你。但如果我自首了,就会失去自由。我宁愿在外面流浪一生,也不愿在牢里苦熬一日。”菊花听后叹口气,又摇摇头。接着,她拨通电话,征求爹的意见。 蓝天知道,他不在家的日子,谢二一家肯定没少纠缠母亲。他自己虽然一走了之了,但带给母亲的是不尽的苦难和煎熬,他甚至无法面对自己的母亲。天亮了,蓝天最终还是听了母亲的劝,他选择了投案自首。在他去投案的路上,他看到满山的菊花和往年一样开遍了山坡,微风过处,一拨拨月白色的花朵随风摇曳,犹如家乡的这块热土,仿佛在召唤他。这使他又想起临别时娘的眼泪,他无法抗拒自己发自内心的那种重获新生的渴望! 投案后,因为蓝天潜逃两年,领刑七年。他入狱的头几个月,娘和菊花每月都来探望他一次。一年后,就变成了两、三个月来一次。两年后,菊花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娘也来的少了,只有山永春等几个儿时的玩伴偶尔来看看他。 落寂的铁窗生活几乎使蓝天的精神世界崩溃。好的是,蓝天在狱中结识了一个对他很好的狱警。这个狱警的名子叫莫大全,是邻村莫家庄人,蓝天总能得到他的特殊关照。 好长一段时间,蓝天都没见菊花和娘了。蓝天只是不断地收到菊花通过莫大全带来的一些香烟和食物。蓝天向莫大全打探她们的消息,莫大全考虑了半天,慢慢地告诉他:两年前,菊花就嫁给莫大全的邻居任大有了。因为菊花拗不过自己的父母。听说在菊花出阁的时候,她身上穿着一件绣有山菊花的衬衫。人都说她的打扮很特别,就像山菊花本人一样与众不同。莫大全还说,蓝天的娘也因为失去了菊花的关照,双目失明了。村长见年迈的蓝天娘无依无靠,就将她送进了乡上的敬老院。听说山永春经常去敬老院探望蓝天他娘。 蓝天得知这一令人心碎的消息,不觉落泪了。蓝天对山菊花嫁人这一结果是有心理准备的,可他心里过意不去的是苦了自己的亲娘。最近这几天,蓝天夜夜都在隔着铁窗仰望天上的明月,也不住地回味着菊花那炽热的唇香和野性美。他知道,家乡的山菊花又开放了,可惜自己在几年之内,再也看不到这美丽的山景了。他只有面对那扇铁窗,遥祝可怜的老娘平平安安了。 没过几天,莫大全告诉他一个更糟的消息:母亲过世了。蓝天挥着泪请求莫大全:我能不能去送送母亲?莫大全觉得能理解,同时,又感到很为难。但他没有袖手旁观。莫大全将这一情况如实地报告了监狱长。监狱长再三权衡利弊后,说:“那就用警车送他去一趟敬老院吧!他虽然在服刑,但作为儿子,提出这样的请求也是人之常情。我们的管教也应该人性化一点,但一定要带上手铐。这样,即便有人咬我们违犯规定,我们也是有话可说的。” 获得了监狱长的准许,莫大全自己掏钱为蓝天买了些纸钱和祭品,便亲自驾车送蓝天去敬老院。临走,蓝天提醒莫大全说:“莫哥,麻烦你再买上两条烟吧!我总得给帮忙的乡亲表示一下心意吧!”莫大全照办了。在快到敬老院的时候,他们迎面遇上了出殡的队伍,带头的人是村长和山永春。蓝天带着手铐下了车,他跪在路边抹着泪,给每个从他面前经过的乡亲磕着头。山永春见了他,赶紧摘下自己头上的孝帽,戴在蓝天头上,又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蓝天乘机将两条烟塞给了他,让他答谢一下乡亲们。之后,他突然声嘶力竭地哭了起来,因为在出殡的队伍里,他没有看见自己想见的那个人。 蓝天一路哭喊着,陪同送葬队伍来到了陌生的坟地。在打开棺盖正身的时候,蓝天看见母亲身上穿的是自己流亡时买下的那套黑色衣服,头发上箍的也是那条黑手帕。山永春说,母亲临终时是有遗愿的,她说她要穿自己儿子买来的那身黑色衣服,还要箍上那条黑手帕。蓝天闻言,便双手捂住脸低下了头。眼泪从他的指缝间流落下来,打湿了脚下的这片热土。他知道,这是看母亲的最后一眼了。想到这,他的双唇不住地颤动起来,泪如泉涌…… 转眼,母亲的坟头已经成型了。乡亲们有的在用铁锨拍坟头上的黄土疙瘩,有的在用绳子捋坟头的外形。蓝天跪在坟前,他用带着手铐的双手给母亲烧了一堆纸钱,献上了莫大全提供的祭品,又重重地给母亲磕了三个响头。在他起身的时候,山永春拍了一下他的后背,又指指他的身后。蓝天回头一望,只见不远处的山坡上,站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个身影一直出现在他的梦里,足有三年多了。她的周围,开满了一片又一片的山菊花。微风吹过,一朵朵月白色的花朵随风摇曳,形成一个无边的花海。那人站在花海里,她身穿一件半旧的月白色衬衫,胸前居然有片凸起的山菊花,她的脖子上围着一条粉红色的丝巾。只见她满眼噙着泪向自己张望,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大约一岁多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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